雨还在下。
陈砚站在指挥台边缘,手指搭在浑天仪的调节环上,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风从西北方向压来,带着湿气与焦木味,热气球营地已提前收拢蒙皮,六具球体蜷缩在遮雨布下,像沉眠的巨兽。他没有回头,只低声下令:“传令章邯,封锁高地。”
传令兵疾步而去。
片刻后,远方山脊亮起火光。不是零星几点,而是连成一线,如同地底熔岩被强行撕开。紧接着,一声闷响穿透雨幕,一支粗如儿臂的箭矢破空而至,尾部拖着铁链,在空中划出赤红弧线。
“弩车!”有军士惊呼。
那箭未落营中,却在半空猛然一震,链节咔咔咬合,展开成网状结构,随即火油泼洒,整片区域瞬间化作火海。三处传单堆放点被引燃,火焰在雨水里挣扎着腾起。
陈砚目光锁住箭矢轨迹的起点——西北高地残存的铜雀台基座。那里本是楚军旧营,据报早已废弃。但他记得,半月前影密卫曾回报,夜间有工匠身影出入,搬运沉重箱笼。
“不是楚人。”他说,“是机关。”
话音未落,第二波火链箭已射出。这一次数量更多,呈扇形覆盖前方调度区。秦军阵脚微乱,盾阵仓促推进,仍有数人被链网缠住,烈火顺着湿甲爬升。
云姜赶到时,正看见第三轮发射启动。她蹲在一处掩体后,药囊打开,取出一枚青铜齿轮,指尖轻抚齿缘。听诊器贴地,她屏息捕捉到地下传来的震动——不是脚步,也不是马蹄,而是一种规律的、金属咬合的声响,像是某种大型机括正在蓄力。
“连环机括。”她低语。
这种结构她曾在《墨经》残卷中读过:以重锤为动力,齿轮逐级传动,可实现定时连发。但书中所载皆为小型器械,眼前这等规模,需极精密的承重设计与润滑系统。
她估算着箭链展开的时间差,忽然起身,将手中齿轮奋力掷出。那齿轮在泥水中弹跳两下,精准撞入刚落地的一支箭矢枢纽处。内部机括发出刺耳摩擦声,随即炸裂,火油四溅,却未能延展成网。
“有效。”她迅速翻找药囊,又取出两枚备用齿轮。
此时,陈砚已命人将浑天仪移至水渠旁。他调转仪器方位,对准山涧上游的暗闸。那是一处他早令工匠改建的水利装置,借落差驱动齿轮组,原计划用于夜间照明,此刻却被他重新编程。
“共振频率。”他对身旁技师道,“调至三百六十转。”
技师点头,拧动调节阀。水流加速,带动下方传动轴旋转,咔嗒声渐密。浑天仪上的刻度盘缓缓偏移,最终锁定。
“放。”
指令下达,暗闸开启。积蓄已久的水流轰然冲下,推动主轴高速运转。埋设于阵地后方的十二具反击弩车同时启动,箭矢如暴雨倾泻,目标直指铜雀台主结构支撑点。
第一轮命中台基左柱,碎石飞溅;第二轮击中顶部传动架,金属扭曲声刺耳可闻;第三轮精准贯入中央轴承,整个平台剧烈摇晃。
赵高在别院密室中听见远处爆炸声,手指顿了顿。他面前摆着双陆棋盘,黑白子交错如经纬。紫金护甲深陷掌心,但他嘴角微扬,仿佛早知此局不会终结于一次交锋。
“烧了吧。”他对阴影中的侍从说。
铜雀台上,火焰自内部燃起。不是火链箭所致,而是预设的自毁机关被触发。浓烟滚滚升起,掩盖了主体结构崩塌的过程。但章邯早已率玄甲军逼近,在火势稍减之际,以盾阵掩护,强行突入残骸区。
他在断裂的传动臂旁停下。那金属构件尚未完全熔化,断口处露出内嵌的铭文槽。他伸手抹去灰烬,看清了四个小字——
**匠令·子鸢**。
他记下了位置,命人将残件抬回。
云姜接过那截传动臂时,手有些抖。她用银针探入缝隙,轻轻拨动,发现铭文下方还有一层浮雕痕迹。她取出软布蘸水擦拭,图案逐渐清晰:一艘巨舟,船身布满齿轮与管道,悬浮于波涛之上,四周环绕星轨图样。
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不是普通的战舰图。这是“天志之舟”——爷爷临终前用炭条画在墙上的最后一幅图。她说过没人会信,于是烧了。可现在,它出现在敌方机关的核心部件上。
“你认识这个?”陈砚走过来问。
她没回答,只是把图纸翻转,指着断裂处的另一块残面:“这里还能拼。”
陈砚接过残件,沉默片刻。他回到指挥台,将浑天仪投影调至最大,把传动臂置于光源之下。影子投在沙盘上,恰好补全了原本缺失的一角。
那艘船完整了。
他盯着图像,指尖轻轻敲击案几,一下,两下,三下。
“墨家。”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还没死。”
章邯立于营外,望着西北方向仍在冒烟的废墟。雨水顺着他的甲胄流下,在脚边汇成细流。他握了握剑柄,断岳未曾出鞘,但他知道,刚才那一战,对手并非项羽麾下的任何一支军队。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层级的东西。
“这不像楚人能造的。”他说。
陈砚没有接话。他正在竹简上记录一组数据:火链箭初速、发射间隔、齿轮传动比。每一项都指向一个结论——铜雀台的机关并非临时搭建,而是经过长期测试与优化的成品。而能完成这种工程的组织,早已超出寻常工匠范畴。
他想起骊山陵中那块陨石碎片。当时它引发短暂时空错觉,让他看到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画面:高塔林立,机械飞行器掠过城垣,还有……这艘船。
难道那时所见,并非幻象?
云姜收起药囊,发现少了一格。那枚用来卡死机括的齿轮,已在撞击中碎裂。她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金属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些齿轮的合金比例,与她随身携带的三枚备用件完全一致。
是谁,在什么时候,让墨家的技术流散到了敌对阵营?
陈砚合上竹简,抬头望向雨幕深处。他知道,这场战争的规则变了。不再是兵力多寡、粮草储备,也不是权谋诡计。而是谁掌握更深层的知识体系。
而刚刚摧毁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章邯牵马欲退,忽听身后传来金属轻响。他转身,见云姜从残件中抽出一片薄铜,上面刻着半行小字,像是编号或标记。
她念了出来:
“癸酉年三月,子鸢监造,第七批试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