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袖口钻入,陈砚察觉那根银针已滑至腕内,针尖抵着脉门,微热未散。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收回案下,指尖在竹简边缘轻轻一划,记下一行新令:巡粮使人选须出自寒门,不得由九卿推举。
战车仍在前行,轮轴碾过黄土道,发出低沉的震颤。前方烟尘扬起,一骑快马自侧翼疾驰而来,甲叶翻飞,马鬃沾满尘土。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函。
“骊山急报!兵工厂已按期落成,首批器械入库,请王定夺后续调度。”
陈砚接过信函,拆封时目光先扫过印鉴——韩谈亲押,九重锁符完整无缺。他展开帛书,逐行细读。连弩日出百二十架,箭矢配重经云姜改良后破风更稳;重型弩炮月产十四台,水力驱动系统运转如常;喷火筒已配发至每一支突击队,燃料以酒精与松脂混合,燃烧时间延长三倍。
他合上帛书,抬眼望向章邯。
“你昨日所忧产能不足,今日可解否?”
章邯立于帐前,手扶断岳剑柄,眉峰微动。“若此报属实,则补给链可撑三年大战。但……”他顿了顿,“骊山之地险要,一旦图纸外泄,敌方可仿制反制。”
“图纸不会外泄。”陈砚将帛书递还,“韩谈已在厂内设九重关防,进出工匠皆蒙目通行,核心机关由他亲训死士轮值。且每一道工序拆分七地,无人能见全貌。”
章邯低头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如此,末将即刻下令,将新式连弩优先配属前锋三营。”
陈砚起身,走向舆图架。木架上铺着一幅巨幅羊皮地图,墨线勾勒出从咸阳至大梁的七级转运站布局。他取炭笔,在骊山位置画了个圈,又在函谷关、荥阳、大梁三地连出一线。
“我们打的不是一场仗,是一整套制度之战。”他说,“旧秦靠军功授田,如今新政之下,工匠不为刑徒,而是有爵可期、有学可入的良民。他们造出来的兵器,不只是铁与木的堆砌,是愿意为之拼命的人心所铸。”
帐外忽有喧哗。
一名校尉掀帘而入,面色涨红。“启禀王上,老卒李厚率十人请命,愿为先锋试用新型冲车破垒!言称‘家中田有人耕,母有药医,子有望入学,唯欠一战’!”
陈砚未语,只看向章邯。
章邯沉默片刻,缓缓抽出腰间香袋,取出三炷香点燃,置于案上小炉之中。这是他每次决重大军务前的习惯。香烟袅袅升起,他闭目低语半晌,再睁眼时,已有了决断。
“准。”
“传令下去,新冲车编为破城第一队,由李厚带队,配属三百锐士,随中军推进至荥阳外围待命。另调两台重型弩炮护其侧翼。”
陈砚点头,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凡参战敢死队,家属额外增粟一石,子女入学优先安排。”写罢,吹干墨迹,交予传令兵。
夜幕降临时,营地燃起篝火。陈砚亲自主持犒军宴。三千将士围坐于火堆之间,酒碗盛满浊醪。他端起酒爵,立于高台之上。
“你们手中握的,不是寻常兵器。”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一列阵前,“连弩的滑槽,出自一个曾在骊山挖矿十年的老匠之手;喷火筒的阀门,是他儿子在学堂学了算术后改的。他们以前一辈子没见过铜尺,现在,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件成品底铭上。”
台下寂静。
“有人说机巧之物不可靠。可我要问一句——靠的是什么?靠刀剑?刀剑会锈。靠人力?人力会疲。真正可靠的,是让每一个肯出力的人,都能看见回报。”
他举起酒爵。“今日一箭穿云,明日一城归秦。这天下,不该由六国贵胄私分,该由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荣的百姓共有!此杯,敬那些不在战场,却与你们同战之人!”
全场肃然起立,齐声应诺。
酒未尽兴,又有快马自北面来报。骑士滚鞍落地,声音急促:“边境细作潜入补给仓,意图纵火,已被郎中令卫队截获!现场搜出楚地火绒与引信装置!”
帐内气氛骤紧。
章邯霍然转身,手按剑柄。“是否伤及物资?”
“未及点燃,已被扑灭。但……他们在仓壁刻下‘秦政必亡’四字。”
陈砚坐在主位,手指轻叩案几。三声,停顿,再三声。这是他在推演局势时常做的节奏。
“他们烧不掉我们的粮,就烧我们的信心。”他缓缓开口,“可越是想毁,越说明怕。怕什么?怕我们真的能把饭送到百姓手里,把兵器送到士兵手上,把规矩立到庙堂之外。”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江南稻区。“那边今年收成如何?”
副官答:“七十三县上报,除两处小旱,其余皆丰。平价粮仓已满八成,可支全国半年之需。”
“陇西牧场呢?”
“新育种马已产驹两千匹,皆健壮耐劳。”
“巴蜀盐井?”
“月产量提升四成,盐税减半后民间贩运已畅。”
陈砚看着地图上的红点,一个接一个,连成片。他忽然觉得肩后那处斑痕不再刺痛,反而像被暖流包裹。袖中银针的温度也渐渐平复,贴着皮肤,不再灼人。
深夜,众人散去,帅帐只剩他一人。
烛火摇曳,他取出那卷帛书,再次摊开。上面不仅有兵工厂布局,还有韩姬亲手绘制的机关传动图样,以及云姜标注的材料应力测算。这些曾被视为奇技淫巧的东西,如今成了支撑大军东进的骨架。
他拿起炭笔,在竹简背面写下新的条令:
一、兵工厂图纸副本即日起南迁,交墨家传人秘密保存;
二、各地转运站增设暗哨,凡擅改调度令者,无论官阶,斩;
三、前线将士家书由中枢统一派员核查落实,确保新政兑现无误。
写完,他将竹简翻至正面,看到自己出发前写下的那句“新政不立,誓不还都”。他盯着看了许久,提起笔,一笔划去。
在原句下方,重新写下八个字:
**兵工既成,天下可平。**
帐外风止,万籁俱寂。远处巡逻的卫兵脚步规律响起,每隔三十步一声,如同心跳。
陈砚将竹简收入袖袋,起身披甲。明日将抵荥阳外围,大军需重新整编队列。他走出帐门,抬头望天。北斗斜挂,斗柄指向东方。
他迈步向前,右手按在腰间浑天仪上,指腹擦过刻度边缘。
前方营地传来号角试音,第一声短促,第二声拉长,第三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