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手还搭在肩后,指腹轻轻压着那片皮肤,仿佛能感觉到底下某种东西正缓缓退去。他没有再看云姜,只是低声道:“旧伤扰梦,连累卿深夜奔波,实非本县所愿。”
语气里透出几分倦意,像是终于卸下重担的君王,而非方才那个步步紧逼、以现代术语反诘医理的异类。
云姜站在原地,指尖仍贴着药箱铜扣,却没有打开的意思。她刚才听见了“输出系统”——那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但她也看见了他此刻的疲惫,肩线微塌,眼底浮着一层薄暗,连说话时敲击案几的节奏都慢了下来。
她没动,也没追问。
陈砚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中带着一丝试探。“夜露已重,室内闷浊,不若缓行片刻,醒神静心。”他说着,已起身离案,玄色冕服下摆轻扫过席角,“御苑西侧新栽了几株紫藤,据说月下开得正好。”
这是邀请,也是转移。
云姜略一颔首,提箱随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静室,回廊灯火渐稀,夜风自宫墙外吹来,带着初春特有的凉意。
路上无话。
直到转入一条石径,两侧植有矮松,枝叶交错成拱。陈砚忽然抬手,拍了拍右肩,动作随意,却恰好遮住肩胛位置。“你说那血路神经,听着玄妙,可终究看不见摸不着。”他语气轻松了些,甚至带点自嘲,“倒不如我这梦中光河,至少还亮堂些。”
云姜脚步微顿。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看那灯火,”陈砚忽而驻足,抬手指向远处宫道上一列接连点亮的灯盏,“一盏接一盏,是不是也像你所说‘周流’之象?白日熄了,夜里又燃,循环往复——可谁又真知它们是怎么通的?”
云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灯火连绵,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流动的金线。她本想反驳,说火非血,明灭非循环,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他在用她的逻辑,讲一个无关紧要的道理。
这不是辩论,是设障。
她明白过来——他不再试图解释梦境或术语,而是把一切推入虚妄之境。梦是荒诞的,想法是听来的,连比喻也是随手拈来的景物。他把自己缩进一层壳里,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让所有追问落空。
“倒是你,”陈砚转过身,看着她,“总值夜班,眼都熬坏了,还能辨药色否?”
这话出口,气氛骤然一变。
不再是君臣对问,倒像是寻常关切。云姜瞳孔微缩,随即垂下视线。她是色盲,这点极少有人察觉。他竟注意到了。
“臣尚能分辨气味与质地。”她答得谨慎。
“那便好。”陈砚点头,语气自然,“医者若看不清药,病人岂不遭殃?你们这些医匠,针太利反倒吓人。”
说着,他忽然咳嗽两声,抬手掩唇,左手顺势探入袖中,取出一根银针。针身普通,长约寸半,尖端略钝,显然是日常使用之物。
“前日扎手留痕,今日才好些。”他将针递近灯火,示意给她看,“你看看,是不是锈了?”
云姜接过细看。针体完好,并无锈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不是那根荧石针。
她原本准备追问:为何梦中有发光的针?是否曾见过类似之物?可现在,他主动拿出一根平凡银针,谈起被刺伤的小事,把话题彻底拉回现实琐碎之中。
她沉默片刻,将针递还。
“王保重龙体,臣明日再奉新方。”
陈砚接过针,随手收入袖袋,点头示意。两人继续前行,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节奏分明。又走十余步,前方岔路分开,一条通往医署,一条折回主殿。
云姜停下。“臣就此告退。”
“去吧。”陈砚站定,目送她转身。绯红曲裾在夜风中轻扬,裙裾下锯齿匕首的轮廓一闪而没。她走得不急,背影挺直,却未回头。
待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回廊尽头,陈砚才缓缓收回目光。他立于花影之间,夜风吹动冕服下摆,肩后旧痕隐隐发热。他抬手抚过那处,指尖触到衣料下的细微凸起,像是某种烙印正在苏醒。
片刻后,他低声自语:“差一点……就成‘活体解剖’了。”
声音极轻,随风散去。
他返身欲走,忽觉袖中一硬。探手一摸,竟是那根银针,不知何时滑落内袋。他取出一看,针尖朝上,映着月光,冷冷泛光。
他盯着它看了两息,重新收好,迈步踏上归途。
——
云姜退回医署,关上门,反手落栓。烛火跳了一下,照亮墙上悬挂的《墨经》竹简。她未立即动作,而是静立片刻,确认无人跟随。
随后,她从发间取下银簪,插入药箱暗格机关,轻轻一旋。底层弹开,露出一只密封陶盒。她打开盒盖,取出一枚特制银针——针身中空,内嵌荧石粉末,遇光即显微芒。
正是陈砚梦中所说的“发光的针”。
她凝视良久,指尖摩挲针体。昨夜他描述的画面太过精确:彩色光流、铁壳盒子、穿白袍的女人……这些不该出现在一个人的梦里,除非是记忆。
而他说“被人拉住”,回头看见持针女子——
她忽然意识到,那或许不是幻象。
那是预警。
她闭了闭眼,将针重新封入陶盒,推回暗格。银簪归位,药箱合拢。
窗外,东方微白。
她翻开《墨经》竹简,停在“天志篇”一页。墨迹清晰,写着:“观兆必察其源,动机未明,则隐而不发。”
她合上竹简,轻声道:“天志者言梦非虚,然时机未至……再观。”
——
陈砚回到偏殿,未立刻歇息。他命侍从取来空白竹简与炭笔,坐于案前,开始书写。
第一条:凡涉现代术语,必称梦中异人所授;
第二条:提及身体异常,皆归旧伤作祟;
第三条:面对云姜,不得单独留于密室,对话须择开放场所。
写毕,他将竹简收入暗格,锁好。转身走向床榻,解下革带,动作缓慢。指尖再次掠过肩后,那块斑痕已不再发热,但皮肤下似有细流游走,如蚁爬行。
他躺下,闭眼。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清晰浮现:
她不会再轻易出手,但也不会放弃。
风从窗隙吹入,拂动帷帐一角。
一支银针静静躺在袖袋深处,针尖朝内,抵着他的手腕动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