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角跳了一下,陈砚的手指停在供词首页那处墨痕上。指尖下的纸面微有起伏,不是笔锋滞留的偶然晕染,而是书写时两次落笔叠加所致。他已命人调出该官员过往奏报存档,比对笔迹走势与压痕深浅——右手执笔者惯于前重后轻,而此处第二遍描摹略显迟滞,力道分布异常。
这并非伪造供状,反是欲盖弥彰。
他将供词轻轻推回漆匣,七只黑匣已在案侧排开,按六国方位与一宗总录分置。韩谈立于阶下,未多言,只等一道令下。
“辰时三刻开朝。”陈砚起身,玄色冕服垂袖扫过案沿,“传尚书台,备读供状。”
韩谈领命退去。片刻后,宫门铁环被缓缓拉开,禁卫依令布列丹墀两侧,甲叶相碰之声沉稳有序。廊下诸臣陆续入殿,尚未站定,便觉气氛异样——往日常有低语私议,今日却鸦雀无声,唯有靴底踏地的节奏整齐划一。
陈砚登临御座,并未落座,而是立于阶前,目光扫过群臣。
“昨夜诏狱审结五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所涉非寻常谤政,乃勾连六国、图谋复辟。”
有人瞳孔微缩,有人低头避视。赵高立于文官前列,月白深衣衬得面色如常,左手三寸护甲轻轻抚过玉带钩,一遍,又两遍。
尚书令出列,捧起第一只漆匣,启封宣读。琅琊郡丞供述其与楚地旧族密会三次,约定若中原动荡,则举兵响应;泗水县尉承认收受齐田氏金帛,允诺一旦战起,即焚毁粮仓断秦军补给。每念一人,便有一名禁卫上前,呈上油布包中密写名录原件,上有指印血押,确凿无疑。
当念至三人曾联名上书“为民请命”时,殿内已有老臣颤声开口:“陛下!彼等虽有过失,然皆曾效力郡县,望念旧功,容其辩白……”
话音未落,陈砚抬手止住。
“辩白?”他缓步走下丹墀,足履叩击石阶,一声一声逼近跪伏于前的五人,“你等克扣军粮,致戍卒饥寒交迫;虚报屯数,使边关无粮可支。如今造谣惑众,妄图动摇国本,还指望朕听你陈情?”
那人伏地颤抖,额头抵着冰冷地面,再不敢抬头。
陈砚继续前行,直至琅琊郡丞面前。此人曾掌一方仓储,如今鬓发散乱,唇齿哆嗦。
“你在任三年,截留粟米十七万石。”陈砚语气平静,“足够十万士卒半月口粮。你说,那些饿倒在运道上的老兵,可曾向你求过活路?”
对方张口欲言,却只发出呜咽。
“不必说了。”陈砚转身,抽出腰间竹片匕首,反手掷于阶前。刃尖插入石缝,微微震颤。
“即刻押赴市曹,斩首示众。”
此令一出,满殿俱寂。按律,死刑须经廷尉复核、三公会审,方可执行。而今陛下亲断,跳过所有流程,以君权直决生死。
两名禁卫上前拖人,其余四人亦被架起。其中一人挣扎喊道:“我兄在陇西为吏!此事必有人构陷——”
话未说完,已被捂住口鼻,强行带出大殿。
赵高始终未动,只是指尖微微掐入掌心。他看见陈砚的目光掠过自己,短暂停留,随即移开。那一瞬,他明白:这不是清算败官那么简单——这是杀鸡儆猴,箭已搭在弦上,不知何时会转向更深之处。
一刻钟后,宫门外传来鼓声三响。
随即便是一阵骚动,接着归于寂静。
不久,一名校尉捧盘而入,盘上覆布。至殿中跪禀:“逆臣五人,已正法于市曹,首级呈验。”
布掀开,五颗头颅排列整齐,双目紧闭,面容尚存惊恐余色。
陈砚俯视片刻,淡淡道:“悬于宫门旗杆,题字‘谤政通敌者鉴’。”
校尉领命退出。
殿内百官垂首,无人敢仰视御座。韩谈悄然退至偏廊,确认行刑过程无误,且所有证物均已归档封存。他知道,从今往后,再无人敢轻易挑战新政权威。
朝会散后,陈砚未立即回书房,而是驻足于廊下片刻。远处宫道雾气未散,一辆素辇缓缓驶出,帘帷低垂,仅见一抹月白色衣角隐没于晨霭之中。
他收回视线,步入东阁。
案上已摆好新一批奏匣,待批。他取过炭笔,在竹简边缘记下一行小字:“诛五逆,众噤。然蛇首犹存。”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赵高近日未见桓温出入府邸,查其宅后巷马粪残留量。”
刚合上简册,内侍低声禀报:“郎中令在外候见,有紧急文书递入。”
陈砚点头。韩谈很快入内,手中持一封密函,封泥完好,印信为夜行司特用暗纹。
“何处来?”
“南市暗桩传回,发现一名逃役男子携带半块虎符,自称曾受某九卿属官指使,潜入骊山陵区测绘水道走向。”
陈砚接过函件,拆封阅览。纸上字迹潦草,内容简短,但提及一个名字——正是昨日被斩首的泗水县尉之弟。
此人本应流放岭南,却出现在咸阳城内,手持军符,探查禁地。
他将密函置于灯焰之上,火舌瞬间吞没纸角。灰烬飘落案前时,他开口:“传令下去,封锁全城四门,查验近五日进出车马登记簿。重点查是否有以‘药材’名义申报的竹箱。”
韩谈领命欲退。
“等等。”陈砚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落在骊山位置,“把昨夜收缴的那份密道图再调出来。我要看楚地通往咸阳的三条隐蔽路径,是否都经过章邯旧部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