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御苑朱红宫墙,将满地残花镀上银边。
苏蘅盘膝坐在彼岸花王庞大的花盏中央,指尖深深陷入花瓣的褶皱里。
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与灵识深处那片绿光里的脉动重合。
“疼……”“冷……”“救救我……”无数细碎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翻涌,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老松树的年轮里还卡着五十年前小皇子挂铜铃时蹭破的皮屑,竹丛根部的泥土里埋着太皇太后种兰草时掉的翡翠簪头,就连被踩碎的野薄荷都在呜咽,它的断茎还沾着昨夜宫娥的胭脂香。 这些鲜活的记忆裹着恐惧与痛苦,像潮水般漫过她的意识海。
她喉间泛起腥甜,后颈的金纹却烧得更旺了。三个月前在青竹村被丢进乱葬岗时,她也是这样疼;半年前被继母推下冰湖时,她也是这样冷。
可那时候她只能咬着牙蜷缩成一团,听着族人骂“灾星”“克死爹娘还要害人”。但现在——她睫毛轻颤,金纹从额头漫到眼尾,像两簇跳动的火苗,“现在我有手,有脚,有能救你们的力量。”
她轻声呢喃,像是说给灵识里的草木听,又像是说给曾经的自己听:“我会救你们……这一次,我不再逃。”
随着这声承诺,金纹突然如活物般顺着她的手臂钻进彼岸花王体内。千年花王的根茎发出低沉的震颤,像是古钟被敲响第一声。
萧砚站在十步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
他看见御苑东南角的枯玫瑰突然抖落枯枝,胭脂色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胀大、绽开;西边那株被虫蛀得只剩半截的银杏,褐色的树皮裂开细小的缝,嫩绿的芽尖正顶开死皮钻出来;就连被尸花蛊侵蚀得发黑的牡丹丛,叶片上的黑斑也在一寸寸褪去,露出底下健康的翠色。
“世子!”陆骁突然低喝。
萧砚转头,正看见赤焰夫人不知何时挣开了他的钳制,此刻正站在三丈外的宫墙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指尖捏着枚暗红蛊虫,那虫身布满细密的倒刺,在她掌心挣扎时,竟渗出一缕缕黑血。
“有趣。”赤焰夫人的声音像碎冰划过瓷碗,她盯着苏蘅额间的金纹,嘴角扯出扭曲的笑,“看来你是真的觉醒了……花灵转世。”她突然用力一捏,蛊虫在掌心爆开,黑血溅在青瓦上,滋滋冒着青烟。
萧砚的瞳孔骤缩。
他闻到空气中泛起腐肉般的腥气,抬头便见东南方的天空被黑雾笼罩,那些刚恢复生机的草木突然剧烈摇晃——玫瑰的花瓣开始焦黑卷曲,银杏的新芽瞬间蔫成褐色,就连彼岸花王的金芒都暗了几分。
苏蘅在灵识里打了个寒颤。
她能感觉到那些刚被安抚的草木再次陷入恐慌,像是被暴雨拍打的雏鸟。黑雾裹着腐毒涌进她的灵识海,烫得她几乎要松开与花王的联系。
可就在这时,彼岸花王的意识突然清晰地撞进她脑海:“别怕,用你的心……它们信你。” 她咬着唇,舌尖尝到血味。那些曾被她救过的草木记忆突然涌来——青竹村村口的老槐树为她挡过暴雨,县主府里的药菊曾替她解过毒,萧砚送她的那株雪梅,在冬夜里为她暖过手。
她突然笑了,金纹在脸上流动成奇异的纹路。“原来……”她轻声说,“你们一直都在。” 灵识海里的绿光突然暴涨。那些草木的光点不再是慌乱的流萤,而是汇集成一条璀璨的河,托着她的意识逆流而上。
黑雾在绿光前如同冰雪遇阳,滋滋消散。
赤焰夫人的冷笑僵在脸上,她看见自己释放的尸花毒素被一团金光绞碎,而苏蘅额间的金纹,此刻正亮得刺目。
萧砚握紧了剑,却没有动。他望着那团金光里的身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青竹村的破庙前,用野草给受伤的兔子包扎。
那时她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是藏着整个春天。
“夫人,该走了。”墙下传来阴恻恻的男声。
赤焰夫人猛地回头,却见暗卫的信号火已经在西角楼升起。
她盯着苏蘅的方向又看了片刻,突然将染血的帕子掷向地面。帕子展开时,几缕黑丝飘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苏蘅在灵识里皱起眉。她感觉到那缕黑丝里藏着更阴毒的咒,可还没等她细想,彼岸花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记住我教你的咒语……”
她睫毛颤动,在心里默念那串晦涩的音节。月光透过眼皮,在她眼底投下一片金红。而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怕了。
月光被云层遮住半角,御苑里的金芒却愈发炽烈。
苏蘅咬破的舌尖尝到铁锈味,可她顾不上疼——彼岸花王的根须正顺着她的掌心输送力量,那些晦涩的咒语在灵识里翻涌成河。
她早就在感知到赤焰夫人捏碎蛊虫的瞬间,听见了彼岸花王在意识里的低吟:“那女人藏着后手,用我教你的‘百花障’。”
于是当黑雾裹着腐毒再次席卷而来时,她的睫毛重重一颤,金纹顺着脖颈爬满手背。“开。”她在心里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掌心骤然腾起金色光雾。
光雾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眨眼间漫过御苑朱墙,织成一张半透明的光幕。被毒雾侵蚀的玫瑰猛地抖落焦瓣,新蕊顶着露珠绽开;银杏的枯枝噼啪裂开,翡翠色的新叶如蝶振翅;就连彼岸花王的花盏都泛起鎏金光泽,将光幕边缘染成暖红。
“怎么可能——”赤焰夫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自己精心培育的尸花毒雾在光幕前像雪遇沸汤般消融,喉间涌起腥甜。
暗卫的信号火在西角楼第三次亮起,她咬碎后槽牙,突然反手从袖中甩出七枚青黑色瓷瓶。瓷瓶撞在地面的瞬间腾起紫烟,烟里浮着细小的银芒,正是能迷乱五感的幻烟弹。
“小心!”陆骁的刀鞘重重磕在萧砚肩头。
萧砚旋身挥剑,剑气劈开半团紫烟,却见赤焰夫人的身影已在烟雾中模糊。
他刚要追,便听见苏蘅所在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哼——转头时正看见她歪倒在彼岸花王的花盏里,金纹如退潮的海水般从她额间褪去,只余下一片苍白。
“世子!”陆骁的声音带着急,“那女人往西南角跑了!”萧砚的手指在剑柄上蜷起又松开。
他望着烟雾里那抹逐渐淡去的红影,又望向花盏中闭目的苏蘅,喉结滚动两下,终是收了剑。“追。”他对陆骁沉声道,“带三队暗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末了又补一句,“若她伤了百姓,格杀勿论。”
陆骁领命时,萧砚已大步走到花盏前。苏蘅的呼吸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蝶,他伸手去扶她,指尖触到她手腕时猛地一滞——那皮肤凉得惊人,比北疆雪地里的冰棱还冷。
他喉间发紧,将她轻轻打横抱起,这才发现她后颈的金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御苑......保住了......”极轻的呢喃撞进他耳中。萧砚低头,正看见她睫毛颤动,苍白的唇瓣扯出个极淡的笑。
他胸口发闷,将她的脸按在自己颈侧:“保住了,都保住了。”话音未落,她的意识便彻底沉了下去,连最后一丝温度都缩进他怀里。
回镇北王府的马车跑得比夜风还急。萧砚抱着苏蘅坐在软榻上,看着医官用银针探她的脉门时,指节捏得泛白。“灵力枯竭,元气大伤。”老医官擦了擦汗,“好在没有伤筋动骨,静养三日应该能醒。”
“三日?”萧砚重复,声音里压着暗涌的雷。老医官慌忙摇头:“世子莫急,这已是最好的情形。
她的灵脉里还缠着花王的余韵,像是......“他迟疑片刻,”像是有活物在替她温养元气。“
萧砚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她的脸埋在他胸前,发间还沾着彼岸花的金粉,呼吸终于有了丝暖意。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角,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突然想起今日卯时她还在御苑里逗他养的雪梅——那丫头蹲在梅树下,说要教雪梅在盛夏开花,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
“去熬参汤。”他对守在门边的丫鬟道,声音放得极轻,“温着,等她醒了喝。”丫鬟退下后,他在床沿坐了整夜。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他膝头投下斑驳的影。
直到三更梆子响过,他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攥着她方才落在花盏里的发带——素色的绸子上沾着血,却还留着她惯用的茉莉香。
“醒过来。”他对着沉睡的人低声道,像是承诺,又像是祈求,“我还等着看你教雪梅盛夏开花。”
窗外的更漏敲过第五下时,苏蘅的手指在被单下轻轻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