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夜,来得又早又急。
太阳刚一沉下嶙峋的山脊,刺骨的寒风便如脱缰的野马,裹挟着旷野的荒芜气息,呼啸着席卷了整座军营。
营地里,一簇簇篝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士兵们被冻得发青的脸庞映照出斑驳的光影。
木柴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与远处巡逻士兵盔甲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曲肃杀而寂静的边塞夜曲。
穆晚就坐在一处火堆旁,离人群有些远。
她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声说笑、擦拭兵器,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
她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掌心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个锦囊。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起了毛边的陈旧锦囊。
锦囊的料子本应是上好的云锦,但经年累月的摩挲,早已让它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只剩下依稀可辨的暗纹,诉说着它曾经的精致。
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锦囊上那不算精美的绣样,指尖的薄茧似乎都能感受到每一根丝线的纹路。
那双在战场上握刀杀敌、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火焰在她深邃的眼眸中投下两点跳动的光,却照不亮她眼底深藏的、浓得化不开的晦暗与挣扎。
“穆副将,又在想你弟弟啦?”
一个略带憨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将碗往她面前一推。
“喏,喝点热乎的,你晚饭就没吃几口。”
穆晚的肩膀一僵,迅速将锦囊收回怀中,动作快得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沉稳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失神的女子只是火光造成的错觉。
“多谢。”她接过碗,声音中带着一贯的稳重。
阿七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疏离,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视线在那空空如也的掌心扫过。
“别藏啦,我都看见了。那锦囊,是你弟弟穆羽给你的吧?”
“我记得你说过,是他攒了好久的钱,在路边摊上给你买的第一个生辰礼。”
穆晚握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滚烫的温度从碗壁传来,她却恍若未觉。
阿七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有些质朴的眼睛里,此刻却流露出一丝心疼。
她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晚晚,我知道你心里苦。”
“自小父母双亡,你好不容易才在两年前和失散的弟弟重逢。”
“平时的俸禄,还有王爷的赏赐,你全都一文不剩地攒着,托人送回去给他。“
”你自己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旧衣,连这身甲胄下的中衣都打了好几个补丁。”
“我……无妨。”穆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他身子弱,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可你也不能这么苦着自己啊。”阿七有些急了,希望穆晚能对自己好些。
“你看看咱们,跟着王爷的,哪个不是孤儿出身,少有父母双全的。“
”听风观雪姐妹俩,要不是王爷,早没命了。”
“我呢,也是先王爷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难处,跟王爷说,跟我们说啊!”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令穆晚呼吸都轻了几分。
她端着那碗肉汤,只觉得有千斤重,再也无法送入口中。
汤水里倒映着她模糊的面容,那张脸上写满了她自己都快要不认识的卑劣与肮脏。
她背叛了她的“家人”。
不远处,一座较高的营帐门口,楚凤辞一袭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正静静地看着火堆旁的两人。
夜风吹起她的墨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她的目光落在穆晚紧绷的背影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穆晚是她最信任的副将,沉稳、缜密、绝对忠诚。
她将研制火药这等足以颠覆世界的机密之事都交给了她,足见其信任。
她也知道穆晚的过往,知道那个弟弟是她唯一的软肋。
正因如此,她才给了穆晚远超他人的体恤,默许她将大部分收入都寄回家。
可最近,楚凤辞总觉得穆晚有些不对劲。
那种感觉很微妙,不是行为上的差错,而是一种状态。
她似乎比以前更沉默,更紧绷了,尤其是在独处时,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哀戚与决绝,连营地的篝火都暖不化。
楚凤辞的视线,从穆晚身上移开,投向了远处黑沉沉的、仿佛巨兽般蛰伏的山脉。
那里,是南蛮的领地。
边疆的捷报,最近停了。
明明她做足了准备。从黑土荒原带来的火药,经过穆晚和专门工匠的改良,威力更大,也更稳定。
她甚至让亲卫营装备了一批最简易的步枪,虽然射程和精准度都有限,但在这个冷兵器时代,足以成为改变战局的王牌。
可这些南蛮人,却好像胸有成竹。
前几次的小规模交锋,她们的包围线路,竟屡屡被对方识破,甚至反过来被伏击。
对方就像是能掐会算一般,总能出现在最致命的地方。
若非玄甲卫战力强悍,加上步枪出其不意的震慑,恐怕早已吃了大亏。
楚凤辞不是蠢人,一次是巧合,两次是意外,三次四次,那就必然是军中有内鬼!
而且,对方的将领也极为棘手。
那个叫“巫灵”的南蛮将军,竟是个六品武者,悍勇无比。
而她们的军师,一个叫“阿骨打”的男人,更是阴险狡诈,排兵布阵刁钻狠辣,几次都让楚凤辞感到一阵寒意。
楚凤辞自己,如今也不过是六品初阶。
一个巫灵已经足够牵制她,再加上一个神出鬼没的军师,战局远比预想的要艰难。
内鬼……到底是谁?
能接触到核心行军路线的,只有她身边的寥寥数人。
穆晚,阿七,还有几个亲卫营的统领。
楚凤辞的目光,落回到了阿七身上。
这个看起来憨直的亲卫,最近总是偷偷摸摸的,好几次半夜都不在营帐里。
有一次她夜巡,甚至看到阿七鬼鬼祟祟地从营地外围的树林里钻出来。
会是她吗?
楚凤辞的心微微一沉。
她不愿怀疑这些将后背交给自己的亲人,但身为主帅,她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智。
或许,该找穆晚谈谈了。
在所有人里,穆晚的心思最为缜密,观察也最入微。
想到这里,楚令辞转身,朝着自己的主帅大帐走去。
夜色深沉,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