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的正月,林邑城在罕见的海上寒潮中迎来了新年。
第一艘按罗马图纸建造的三层桨战船,终于在正月初七那天下水。
船身长十五丈,宽三丈,两侧各设三十支长桨,船首包青铜撞角。
虽然因缺乏足够干燥的木材和熟练工匠,这艘船比原设计小了一圈,但仍是林邑城船坞能造出的最大战船。
曹丕站在新建的码头上,看着这艘被命名为“破浪”号的战船缓缓入水。
海风凛冽,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
身后,司马懿、许褚、程昱等旧部肃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艘船——那是他们三年心血的结晶,也是未来唯一的希望。
“主公,试航已准备妥当。”
船坞总管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船匠,原是东吴降卒,被曹丕重金礼聘而来。
曹丕点头:“去吧。”
三百名精挑细选的士卒登上战船。
他们都是中原子弟,三年来在海上摸爬滚打,早已褪去了早年的旱鸭子模样。
船桨齐动,“破浪”号缓缓驶离码头,在海湾中开始加速。
起初还算顺利。
船速确实比林邑城原有的船只快上三成,转向也灵活。
但驶出三里后,问题出现了——船体开始发出“吱嘎”的异响,左舷第三排的一支长桨突然断裂。
“停船!”
曹丕在岸上看得清楚,厉声下令。
战船狼狈返航。
检查后发现,断裂的桨杆内部有蛀虫痕迹,而船体异响则是几处榫卯结合不牢所致。
“木材……还是阴干得不够。”
老船匠跪地请罪,
“南海湿热,要阴干三年以上的硬木才能造船。
我们用的多是两年木,勉强成型,但经不起大风浪。”
曹丕闭上眼睛。
三年,他哪有三年时间?
七洲洋的刘靖、交州的李恢、北边的吕蒙,大魏的三把锁正越收越紧。
去岁冬,已有一支南下的商船队在林邑以北百里处被吕蒙的水军拦截检查,若非船主机警,谎称是扶南商船,恐怕早已露馅。
“还有办法补救吗?”
他声音干涩。
老船匠迟疑道:
“可加铁箍加固,但船重会增加,航速会减慢。
且……这只是治标。
若要远航,非用阴干三年以上的木材不可。”
司马懿上前低语:
“主公,臣查过库房。
我们还有三十根交州紫檀木,是当年从士燮那里买来的,已存放五年,本打算用来建造主殿。
若用它们……”
“拆殿,造船。”
曹丕毫不犹豫,
“宫殿可以不住,船不能不出。”
“但那些木材只够造三艘。而且需要三个月。”
“那就三个月。”
曹丕望向北方海面,
“告诉所有人:
这是最后一搏。
成,则海阔天空;
败,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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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节,洛阳却是一派祥和。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灯会,将帝都装点得流光溢彩。
朱雀大街两侧挂满各式花灯,有鲤鱼灯、莲花灯、走马灯,更有格物院新制的“琉璃灯”——实为改良后的透明琉璃罩内燃蜡烛,光亮数倍于纸灯,引得百姓啧啧称奇。
四方馆前,安德罗斯的“大秦商馆”正式开张。
门前立着两头石雕狮子(按罗马风格雕刻的翼狮),店内陈列着来自地中海的货物:
橄榄油、葡萄酒、玻璃器皿、羊毛织物,还有几尊大理石雕像复制品。
开张三日,顾客络绎不绝,尤以琉璃器和葡萄酒最受欢迎。
安德罗斯亲自在店中接待贵客。
这位罗马商人已学会不少汉话,举止也愈发贴合中原礼仪。
但他心中清楚,真正的生意不在店里,而在宫中。
正月二十,宫中传召:
皇帝将于次日接见安德罗斯,听取“大秦国风物禀报”。
这一次不是在正殿,而是在御花园的暖阁。
蔡琰未着朝服,只一身鹅黄常服,外罩银狐裘,坐在铺了锦垫的胡床上。
诸葛亮、荀彧在侧,还有新任格物院监正马钧——他坚持要来听“大秦机巧”。
安德罗斯行过礼,呈上一卷精心准备的羊皮图册:
“陛下,此乃鄙人绘制的《大秦风物略》,记载我国山川地理、城池建筑、风俗物产,特献于陛下御览。”
蔡琰展开图册。
羊皮上用彩色颜料绘制着地中海沿岸的地形,标注着罗马、雅典、亚历山大等名城,还有斗兽场、万神殿等建筑的简图。
文字部分由通译译成汉文,虽嫌简略,却已勾勒出一个庞大帝国的轮廓。
“贵国疆域,果真纵横万里。”
蔡琰仔细看过,抬头问道,
“朕闻大秦曾与安息国(帕提亚)交战百年,如今局势如何?”
安德罗斯心中一震。
东方皇帝竟对万里之外的战事了如指掌?
他谨慎答道:
“安息仍据东方,与我大秦时战时和。
近年因北方蛮族侵扰,两国战事稍歇。”
“北方蛮族?
可是被呼为‘日耳曼人’者?”
“……陛下圣明。”
安德罗斯背上渗出冷汗。
这些情报,她是从何处得知?
蔡琰放下图册,微微一笑:
“贵使不必惊讶。
大汉曾遣使西行,虽未至大秦,然沿途见闻,典籍中略有记载。”
这自然是托词。
她前世虽为女子,但蔡邕藏书万卷,她博览群书,曾读过一些西域商贾带来的零星记载。
重生后,她又命人搜集整理,这才对西方有模糊了解。
诸葛亮适时开口:
“听闻大秦有‘元老院’,与皇帝共治国家。
不知如今执政者何人?”
安德罗斯定了定神,答道:
“当今皇帝乃塞维鲁陛下,然国政多由元老院决议。
鄙人离开时,陛下正筹备东征安息,欲收复美索不达米亚故地。”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鄙人东来贸易之因——军费浩大,需开辟新财源。”
暖阁内一时安静。
炭火在铜炉中噼啪作响。
良久,蔡琰缓缓道:
“贵使坦诚,朕心甚慰。
大魏愿与大秦通商互利,然有三条底线:
其一,不得贩卖人口;
其二,不得私运兵器;
其三,不得干涉我国内政。
若能守此三约,商路永开。”
“鄙人谨记!”
安德罗斯躬身。
“此外,朕欲遣使回访大秦。”
蔡琰语出惊人,“一则报聘,二则学习。
贵国的天文、数理、医学,颇有可借鉴之处。
不知贵使可否代为联络?”
安德罗斯又惊又喜。
若促成此事,他在罗马的地位将不可同日而语。
“鄙人必全力相助!待明年商船回航,便可安排。”
接见结束,安德罗斯告退后,诸葛亮低声道:
“陛下,此时遣使西行,是否过早?
海路艰险,且大秦内情不明……”
“正因不明,才需亲眼看。”
蔡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园中未化的积雪,
“孔明,你可知朕最怕什么?”
“臣不知。”
“朕最怕闭目塞听,坐井观天。”
蔡琰轻声说,
“汉室之衰,始于桓灵,然其根在武帝之后,渐失开拓之心。
西域商路时断时续,海上航行止于南海,对四方来客戒备多于好奇。
久而久之,便如暮年之人,耳目昏聩,不知天地之大。”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
“朕这一生,不仅要让中原安定,更要让这个王朝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模样。
大秦能造巨舰远航万里,我大魏为何不能?
他们有机巧之学,我们就没有聪明匠人?
取长补短,方能长盛不衰。”
马钧激动得口吃都轻了些:
“陛、陛下圣明!
臣观那螺旋提水器,确有巧思。
若、若能与大秦工匠切磋,格物院定能造出更多利民之器!”
荀彧却道:
“然则遣使一事,需慎选人选。
既要通晓番语,又要精于观察,还要忠心不二。
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朕已有人选。”
蔡琰道,“太医署张菖蒲,通晓医术,心思缜密,可得人心,且是女子,不易引人戒备,。
另选格物院两名年轻匠师,再加鸿胪寺通译二人,组成五人之使团。
准备两年,待航路探明,便可出发。”
这安排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众人不再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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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息。
正月末,一份联名奏疏呈上御案。
署名者二十七人,皆是北地名儒、致仕老臣,为首的是前太常卿、现已告老还乡的杨彪。
奏疏洋洋三千言,核心只有一条:
请废“女子为官”之制。
文中引经据典,从《周易》“天尊地卑”讲到《礼记》“男女有别”,最后痛心疾首:
“妇人干政,国之祸也。
今竟授以官身,乱阴阳之序,坏祖宗之法。长此以往,纲常沦丧,国将不国!”
蔡琰看完奏疏,面沉如水。
她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三年来,女医、女官渐多,虽未掌实权,却已触动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
“杨公这是要搏身后名了。”
诸葛亮叹道。
杨彪自子杨修流放后闭门不出,世人皆以为他心灰意冷。
未料三年沉默,一朝发难,竟是要做儒林领袖,青史留名。
荀彧道:
“此疏一上,天下士林必然响应。
陛下,需早做应对。”
蔡琰却问:
“你们可知,朕为何要坚持设女医、女官?”
马钧迟疑道:
“因、因女子细心?”
“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根本。”
蔡琰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汉书》,翻到《外戚传》,
“你们看,自吕后至王政君,两汉女子干政者少吗?
不少。
但她们只能通过父兄、夫婿、儿子来施展影响,一旦失势,便如无根之萍。”
她放下书卷,目光扫过众人:
“朕要打破的,就是这种依附。
女子若有才,就当凭自身才学立世,而不是依附男子。
这非但为了女子,更为家国——若一半人口只能困于内室,这国家岂不是自废一半武功?”
诸葛亮沉吟道:
“陛下苦心,臣等明白。然积重难返,恐非一朝一夕可改。”
“所以朕不急。”
蔡琰道,“这份奏疏,朕会留中不发。
但你们传话出去:
今春太医署考核,男女同场。
女医士秦罗敷将参与‘医科博士’之试,若她考中,便授博士衔,入太医署议事。”
“这……”荀彧一惊,“秦罗敷年方十八,资历尚浅。
且医科博士可参与署内决策,若她真考上,恐惹更大非议。”
“那就让他们非议。”
蔡琰淡淡道,“朕倒要看看,是实打实的医术重要,还是那些空泛的‘纲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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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太医署的考核在众目睽睽下进行。
考核分三场:辨药、诊脉、解方。
参加者三十七人,其中女医士六人。
秦罗敷一身素色医官服,坐在考场最前排,神情平静。
辨药场上,考官端出百味药材,要求辨识并说明药性。
秦罗敷不疾不徐,一味味道来,连某些生僻药材的炮制方法都说得清清楚楚。
反观几位男医士,反倒有两人将“白附子”误认为“天南星”。
诊脉场设在临时搭建的医棚,内有十名病患——有真有假,有轻有重。
秦罗敷依次诊脉,不仅准确说出病症,还指出其中三人是“托儿”(装病者),令考官暗自点头。
最后解方场最为激烈。
考官给出三个疑难病例,要求开出药方并说明理法。
秦罗敷的方子未必最奇,却最稳妥周到,尤其注重病患的体质差异,非一味攻伐。
三场结束,成绩公布:
秦罗敷位列第二,仅次于一位行医三十年的老医官。
消息传出,洛阳哗然。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目瞪口呆。
而民间却反应热烈——许多女子慕名前往秦罗敷坐诊的女医馆,队伍排出了两条街。
“原来女子真能学成这般本事……”
“我家闺女也想学医,不知收不收?”
风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变。
而在深宫,蔡琰听着禀报,露出一丝微笑。
她对身旁的诸葛亮说:
“你看,人心其实很简单——谁能解决问题,他们就信谁。
什么纲常礼法,在生死病痛面前,都不重要。”
诸葛亮感慨:
“陛下以实破虚,臣佩服。
然杨彪等人恐不会罢休。”
“那就让他们来。”
蔡琰望向窗外渐暖的春光,“春天到了,该破土的总要破土,该腐朽的终将腐朽。”
她想起前世那个乱世,多少才俊因出身、因性别、因门第而埋没。
这一世,她要让每个人——无论男女,无论贵贱——都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光。
哪怕只是微光,汇聚起来,也能照亮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