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
浓稠的湿气裹挟着腐殖质的气息,无孔不入。
曹军的南迁之路,瞬间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挣扎。
原本就崎岖的古道,在连绵阴雨下更是寸步难行,辎重车辆深陷泥潭,骡马哀鸣,士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泥水中跋涉,体力与士气都在飞速消耗。
更可怕的是瘴疠。
北地来的军士,如何经得起这蛮荒之地的毒瘴侵袭?
病倒者日众,咳嗽声、呻吟声在营地里此起彼伏,随军医官带来的草药很快见底,面对闻所未闻的热症、痢疾,往往束手无策。
死亡的阴影,并不比北廷的追兵来得温和。
“陛下,如此下去,恐未至弄栋,我军已折损过半!”
满宠忧心忡忡地禀报,他的脸色也有些灰败。
曹操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站在临时搭建的、不断漏雨的草棚下,望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和泥泞中挣扎的军队,头痛欲裂,却强自镇定。
“文和,仲达,可有良策?”
贾诩沉默片刻,道:
“陛下,孟获虽允我借道,却未曾提供向导与实质援助,意在消耗我军实力。
当下之计,唯有严令各部,丢弃非必要辎重,轻装疾行。
同时,重金招募熟悉路径、通晓草药的本地土人,哪怕只能引领一段路,亦胜过盲目前行。”
司马懿补充道:
“陛下,可令军中医官,就地采集草药,虽不辨药性,但可令土人辨识。
另,臣观察,部分蛮兵于林中行走如履平地,其以特定植物汁液涂抹身体,似可防蚊虫、避瘴气。
或可设法获取其法。”
“便依此议!”
曹操果断下令,
“传令下去,非紧要军械粮草,尽数舍弃!
许褚,你带虎卫军,亲自去寻本地土人,威逼利诱,务必找到向导!
仲达,辨识草药、获取驱瘴之法一事,由你负责!”
命令下达,曹军开始了更为艰难,却也更加决绝的挣扎。
丢弃了部分辎重后,行军速度略有提升。
许褚凭着虎卫军的悍勇和携带的有限财货,总算“请”来了几名眼神闪烁、心怀畏惧的本地猎人。
司马懿则带着几个机灵的亲兵,混迹于队伍中病情较轻的士卒和少数随行的南中民夫之间,仔细观察,低声询问,试图从只言片语和他们的习惯中拼凑出生存的法则。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这一日,大军行至一处名为“落魂涧”的险要之地。
两侧是陡峭湿滑、藤蔓纠缠的山崖,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涧底水流湍急,声如雷鸣。
就在前军刚刚通过一半,中军护着曹操家眷行至涧中时,异变陡生!
两侧山崖之上,陡然响起无数凄厉的唿哨!
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落!
更有无数涂着诡异彩纹、手持淬毒吹箭和弯刀的蛮兵,如同猿猴般从藤蔓间荡下,直扑曹军核心!
“保护陛下!结圆阵!”
夏侯渊声嘶力竭地大吼,长枪舞动,挑飞数根袭来的标枪。
许褚怒吼着,挥舞长刀,将靠近的蛮兵连人带盾劈飞,死死护在曹操车驾之前。
战斗在极其不利的地形下爆发。
曹军士卒挤在狭窄的涧道上,难以展开阵型,头顶是不断落下的致命打击,身边是神出鬼没的偷袭者。
惨叫声、兵刃撞击声、落石轰鸣声混杂在一起,鲜血瞬间染红了涧中的泥水。
“是雍闿的人!还是孟获反悔了?”
曹操在颠簸的车驾中,死死抓住车辕,眼中怒火燃烧,却又带着一丝无力。
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他仿佛一头被引入陷阱的困兽。
贾诩在混乱中依旧冷静,他观察着袭击者的装束和作战方式,低声道:
“陛下,看其装扮,不似孟获直属,倒像是……受雍闿煽动,或是自行其事的其他部落。意在劫掠,兼试探我军虚实。”
司马懿臂膀的伤尚未痊愈,此刻也持剑护卫在一旁,急声道:
“陛下,此地不可久留!
需不计代价,尽快冲出落魂涧!”
曹操咬牙,拔出腰间倚天剑,指向涧口:
“全军听令!向前冲!后退者斩!”
在曹操的严令和将领的死战下,曹军爆发出惊人的韧性,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住了伏击,护着核心队伍,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落魂涧。
清点损失,折损了近千人,更有大量伤员,士气跌落谷底。
经此一劫,曹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南中环境的残酷与人心的险恶。
他不再完全依赖那几名战战兢兢的向导,而是将司马懿这几日观察、询问所得的一些辨识可食用植物、寻找相对安全水源、驱避毒虫的粗浅方法迅速推广下去。
同时,他对孟获的戒心也提到了最高。
……
与此同时,马忠率领的北廷先锋五千人,已顺利进入牂牁郡。
与曹军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马忠的准备要充分得多。
他军中配有精通南中地理、民俗的向导和通译(其中不乏蒋琬、费祎在成都招募的南中士人),携带了大量应对瘴疠疾病的成药,行军路线也尽量选择相对开阔、已有汉民基础的地区。
马忠并未急于寻找曹军主力决战。
他深知,在这片土地上,赢得人心比赢得一两场战斗更重要。
他严格执行诸葛亮“攻心为上”的方略,每至一地,先是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北廷将尊重当地习俗,废除以往部分苛政,鼓励农耕贸易。
对于当地部落首领,则遣使安抚,赐予印信、绸缎,承诺若归顺朝廷,可保其地位,并开放互市。
效果是显着的。
许多饱受战乱和苛政之苦的小部落,以及零星分布的汉人屯民,见北廷军纪严明,态度友善,纷纷表示归附,并提供粮草、情报。
关于曹军狼狈南窜,以及其在朱提、落魂涧损失惨重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到马忠耳中。
“都督,曹操已如丧家之犬,何不急速进兵,一举擒之?”
副将张嶷请战。
马忠摇头,目光沉稳:
“伯岐(张嶷字)勿急。
曹操虽败,爪牙犹在,困兽之斗,不可小觑。
南中之地,关键在于孟获、雍闿等大姓豪帅。
今曹操南去弄栋,正可让其与孟获相互牵制。
我等当稳扎稳打,先定牂牁、越嶲,剪其羽翼,断其外援,待其内耗生变,再行雷霆一击。”
他铺开地图,指向郁林郡方向:
“李严将军已自巴郡出兵,威慑荆州南部。
交州士燮处,朝廷使者亦在活动。
只要外部压力足够,内部……总会有人先坐不住的。”
……
江东,柴桑水寨。
周瑜站在新建的楼船甲板上,望着江面上帆樯如林、士卒操练的景象,眉头却未舒展。
鲁肃快步走来,低声道:“公瑾,刚得到密报,北廷马忠已入牂牁,并未急于追击曹操,反而四处安抚蛮部,稳扎稳打。”
周瑜叹道:
“诸葛亮用兵,向来如此,谋定而后动。
他这是要将南中真正消化,再以全力东向。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主公那边……”
鲁肃欲言又止。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主公仍对曹操存有幻想,那批秘密物资,据说已由海路发出。此实乃抱薪救火之举!”
正说着,有亲兵送来荆州急报。
周瑜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刘备增兵江陵,关羽在洞庭湖一带频繁演练水师……看来,刘玄德也感到了压力,在加紧备战。”
鲁肃道:
“此亦在我预料之中。
北廷势大,孙刘联盟更需巩固。
公瑾,或许我们该再派使者,与刘备商议协同防御之事?”
周瑜沉吟片刻,目光投向西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南中的崇山峻岭和洛阳的未央宫。
“不仅要议防御……或许,该考虑在合适的时机,主动出击,不能坐待北廷整合完毕。荆州,或是突破口……”
江风猎猎,吹动周瑜的衣袍。
他心中的紧迫感,比这江风更甚。
北廷如同一个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巨人,正一步步收紧包围。
而江东与荆州,这两根看似坚实的支柱,内部却各有盘算,暗流涌动。
而在南中密林的另一端,曹操残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望见了弄栋县的轮廓。
只是,等待他们的,是盟友的真诚接纳,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孟获的营帐中,关于如何对待这支北方来的“客军”,争论正趋于白热化。
祝融夫人把玩着曹操送来的明珠,眼神深邃难明。
雨林深处,诡道莫测。
而天下的棋局,随着南中这枚棋子的落下,正悄然转向一个更加复杂莫测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