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量子计算机中心。
深夜两点。
这里没有窗户,分不清昼夜。只有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台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将周围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惨白。
陈老背着手,站在投影台前。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两个小时了。
在他的面前,那个由无数次爆炸数据反推出来的“双螺旋磁场约束”模型,正在缓缓旋转。
它很美。
红蓝两色的磁力线相互缠绕,像是一个复杂的绳结,又像是人体深处的dNA链条。
但在陈老的眼里,这不仅仅是美,这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是七十三个炸毁的线圈,是几百万大洋砸出来的“真理”。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路吗?”
身后的年轻工程师小声嘀咕了一句,“看起来……太复杂了。这种线圈绕法,现有的缠绕机根本做不到。”
陈老没有说话。
他在等。
他在等那个能读懂这个模型的人。
“咔哒。”
厚重的气密门被推开了。
一股浓烈的、劣质卷烟的味道先一步钻了进来。
奥来教授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糟透了。
身上的白大褂沾满了粉笔灰,那头灰白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眼窝深陷,眼球上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
他走路摇摇晃晃,像是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
他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嘴里还在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
“不对……还是不对……边界条件无法收敛……”
他是来查数据的。
为了验证那个在他脑海里折磨了他三天的“疯狂构想”,他需要借用“伏羲”的算力。
他没有看任何人。
在这个物理学家的眼里,周围的人类仿佛都变成了背景板。他径直走向控制台,甚至差点撞到了陈老。
然而。
就在他抬起头,准备输入指令的那一瞬间。
他的目光扫过了中央的全息投影。
那个正在旋转的、红蓝交织的双螺旋光影。
“……”
奥来教授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中。手中的草稿纸“哗啦”一声滑落,散了一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模型。
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那是他脑海中的画面。
那是他在无数个噩梦与灵感的交织中,试图构建却始终无法在数学上闭环的“艺术品”。
现在,它就在这里。
悬浮在空中,以一种傲慢而完美的姿态,缓缓旋转。
“这……这是……”
奥来教授的声音颤抖得像是一根紧绷的琴弦。
他没有看陈老,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看见了神迹,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那个光影。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并不存在的磁力线。
“?xb = μ?J……”
他突然开口了。
不是惊叹,不是询问。
而是一串枯燥、晦涩、甚至有些刺耳的数学语言。
“当环向磁场与极向磁场比率为1.618时……引入拓扑荷数守恒……剪切力将形成自稳定势阱……”
陈老猛地转过头。
他震惊地看向身边的屏幕。
屏幕下方,“伏羲”正在实时生成的、用于描述这个模型的数学表达式,正在一行行跳动。
陈老的目光在奥来教授的嘴唇和屏幕之间来回切换。
一字不差。
甚至连那个最关键的、用于修正湍流效应的常数项,都完全吻合!
整个计算机中心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正在见证一个奇迹。
一个是用最“笨”的、最暴力的、反复爆炸的方法,从一堆废墟和残骸中,硬生生炸出来的“现实之果”。
另一个是用最纯粹的、最天马行空的理论,在脑海的虚空中,构建出来的“理想之因”。
在这一刻。
在地下三百米的深处,通过这台来自2025年的量子计算机,因与果,理论与实践,完美地重合了。
闭环了。
“呜……”
一声压抑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奥来教授站在模型前,泪流满面。
这位高傲的、曾经在欧洲学术界叱咤风云的物理天才,此刻哭得像个丢了玩具又找回来的孩子。
他不是因为悲伤。
他是因为孤独。
那种在真理的荒原上独自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了同类的孤独。
“它是对的……”
奥来教授伸出手,手指穿过全息投影的光束,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它是对的……上帝啊,它是存在的。”
陈老深吸了一口气。
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奥来教授瘦削的肩膀。
“教授。”
陈老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带着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和烟火气,“别哭了。这不是上帝的恩赐,这是我们炸出来的。”
奥来教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中国老头。
“炸……出来的?”
“对!”
陈老指着模型上的一处瑕疵,“这里,你的方程里是不是有一个奇异点?因为我们在第68次实验里,这里炸了三次!无论用什么材料都顶不住!”
奥来教授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种颓废和感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科学家特有的狂热。
他一把推开陈老的手,指着那个点大声说道:“当然会炸!你们这里的磁场梯度太大了!任何实体材料都承受不住这种剪切力!你们这群莽夫!”
“那你说怎么办?”陈老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吼道,“不用实体材料,难道用爱去感应吗?”
“用场!”
奥来教授抓起地上的光笔,直接在全息投影的底座上画了起来,“引入第三个弱磁场!在这里形成一个动态的‘缓冲带’!让等离子体自己去平衡自己!就像……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你不需要扶着它,只需要给它一个速度!”
陈老的眼睛亮了。
他盯着奥来教授画出的那条线,脑海中迅速构建出工程图。
“动态缓冲……三号线圈组……反向通电……”
陈老猛地一拍大腿,“妙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这样一来,内壁的热负荷至少能降低两个数量级!”
“不仅如此!”
奥来教授此时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语速飞快,唾沫横飞,“如果这个缓冲带建立起来,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压缩核心体积,提高功率密度……”
“但是那样线圈的冷却系统跟不上!”
“那就改用液氦流道!我知道你们有那个技术!”
“液氦流道太占空间了,结构强度不够!”
“那就用复合材料!你们不是刚搞出来那个什么碳纤维吗?”
一老一少,一个工程泰斗,一个理论天才。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全息投影前,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
他们的声音很大,甚至有些粗鲁。
但在场的每一个工程师,听着这激烈的争吵声,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这是思想碰撞的火花。
这是两个文明最聪明的大脑,在为了同一个目标,进行着灵魂层面的共振。
控制室上方的观察窗后。
凌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没有下去打扰。
“看。”
他对身边的赵刚轻声说道,“这就是希望。”
赵刚扶着栏杆,看着下方那个手舞足蹈的奥来教授,感慨道:“真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阴沉沉的洋教授,疯起来比李云龙还劲大。”
“因为他找到了土壤。”
凌天转身,目光深邃,“在旧世界,他的这个理论会被当成疯子的呓语,因为没有人有能力去验证它。但在这里,我们有陈老,有‘伏羲’,有整个国家的工业体系为他背书。”
“天才不再孤独。”
凌天笑了笑,“这就是我们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
天亮时分。
一份全新的设计图纸从绘图仪中缓缓吐出。
上面密密麻麻地签满了名字,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兴奋和疲惫。
图纸的最上方,用中英双语写着一行标题:
《基于动态缓冲的Z箍缩点火双螺旋磁场约束聚变模型》
它不再是一件只存在于脑海中的艺术品。
它是一份可以施工、可以落地、可以改变人类命运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