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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口湘军指挥部的门窗紧闭,暮色像一块沉重的黑布,将整座院落裹得密不透风。堂内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火摇曳间,胡林翼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他背着手立在挂着地图的木墙前,青色官袍的下摆垂在地面,沾着不知何时蹭上的泥点,却浑然未觉。

桌上的败报早已堆成小山,最顶上的那份还带着油墨的湿气,“鹦鹉洲失守,楚勇营蒋益澧部溃退”的字迹刺得人眼睛发疼;下面压着的是水师送来的急报,“黑风军火枪骑兵迂回,快蟹船损失过半,江面封锁失效”;最底下那份,墨迹已干,却最是致命——“金口粮道被毁,粮草尽焚,死士营全军覆没”。每一份败报,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胡林翼的心上。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洪山”二字标注的红圈。那里曾是他布下的铁桶阵,四重壕沟、四十七座堡垒、六门劈山炮,还有李续宾麾下最精锐的三千湘军,他原以为能凭此挡住黑风军的锋芒,为反攻武昌争取时间。可如今,鹦鹉洲失守,太平军从右翼包抄;粮道被毁,士兵们已断粮半日;洪山左翼传来的炮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黑风军的呐喊——那是铁蹄踏碎堡垒的声音,是他精心构建的防线崩塌的声音。

“大人!”

幕僚刘蓉猛地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青色长衫被汗水浸得发暗,他一把抓住胡林翼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洪山左翼炮声密集,李续宾大人的旗号已经看不见了!黑风军和太平军快要形成合围,再不走,咱们就真的被困死在这里了!”

胡林翼缓缓转过身,脸色比烛火下的宣纸还要苍白。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指腹触到眼角的细纹,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如此疲惫。这些日子,他日夜不休地调度兵力,一边要应对武昌城内太平军的反扑,一边要防备黑风军的突袭,如今粮道被毁,军心涣散,他纵有万般谋略,也无力回天。

“慌什么。”胡林翼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依旧强装镇定。他抬手想要拂开刘蓉的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官印。“哐当”一声,银质官印掉在青砖地上,滚出老远,印面上“湖北巡抚”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无声地嘲讽。

胡林翼弯腰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堪堪将官印握住。冰冷的银质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想起当年初任湖北巡抚时,曾国藩亲自为他授印的场景。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立志要平定太平军,重振大清江山。可如今,他握着这枚官印,却只觉得沉重无比——这枚印,承载的不仅是权力,更是湖北百姓的期望,是湘军将士的性命。

“传我命令。”胡林翼深吸一口气,将官印重重拍在桌上,声音陡然变得坚定,“调鲍超斥候营(残部),即刻回援洪山,务必缠住黑风军主力,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

刘蓉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属下这就去!”

“等等。”胡林翼叫住他,目光扫过桌上的败报,语气带着一丝悲凉,“再传令杨载福,放弃江面封锁,率水师战船掩护陆军撤退。告诉杨载福,若遇黑风军追击,可凿沉战船堵塞江面,务必确保大军安全撤离。”

刘蓉心中一震,凿沉战船,意味着湘军水师将损失惨重,可他看着胡林翼决绝的眼神,知道此刻已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重重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堂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胡林翼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武昌方向的夜空。那里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他知道,那是太平军与湘军在最后的厮杀。

“伯涵,我对不起你。”胡林翼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他想起曾国藩在他出征前说的话:“贶生(胡林翼字),湖北安危系于你手,若遇危难,切记保全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如今,他不仅没能保住湖北,反而让湘军主力陷入绝境,他有何颜面回去见曾国藩,有何颜面面对湖南的父老乡亲?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院外传来。胡林翼猛地转过身,只见鲍超浑身是血,策马奔进院内,他的青色战袍被撕裂数处,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腰间的佩刀还在滴着鲜血,显然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

“大人!”鲍超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斥候营……斥候营只剩五百弟兄了!黑风军的骑兵数量最多,弟兄们根本挡不住!”

胡林翼快步上前,扶起鲍超,目光落在他肩上的伤口上——那里的皮肉翻卷,鲜血浸透了战袍,显然是被燧发枪子弹击中的。“辛苦你了。”胡林翼的声音带着一丝愧疚,“我已下令,让你率残部回援洪山,缠住黑风军主力,为大军撤退争取时间。”

鲍超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大人放心!就算只剩我鲍超一人,也定会缠住黑风军,绝不让他们靠近您半步!”他说完,转身翻身上马,手中的佩刀指向洪山的方向,声音穿透暮色:“斥候营的弟兄们!跟我冲!为大人争取撤退时间!”

五百名斥候营士兵早已列成队列,他们个个带伤,有的手臂缠着绷带,有的拄着长枪当拐杖,却依旧挺直着腰杆。听到鲍超的吼声,他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彻夜空,然后跟着鲍超,朝着洪山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溅起一片片火星,像是在燃烧他们最后的斗志。

胡林翼站在院门口,看着鲍超残部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五百名士兵,大概率是有去无回,可他别无选择——为了让湘军主力能顺利撤退,他只能牺牲他们。

“大人,杨载福大人派人来报,水师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掩护大军撤退!”亲兵快步跑来,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胡林翼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情绪压下,转身走进堂内,拿起桌上的官印,紧紧握在手中:“传令全军,即刻向湖南突围!烧毁剩余的粮草,绝不能留给黑风军!”

亲兵们齐声应诺,转身传达命令。指挥部外,湘军士兵们开始行动起来。有的将剩余的粮草堆在一起,点燃火把扔了上去;有的则收拾着简单的行李,搀扶着受伤的同伴,朝着湖南的方向撤退;还有的则拿起武器,组成后卫队,警惕地盯着黑风军可能出现的方向。

火焰很快燃起,粮草燃烧的“噼啪”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浓烟滚滚,将金口的夜空染成一片灰黑色。胡林翼看着燃烧的粮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这些粮草,是他从湖南调集来的,是无数百姓的血汗,如今却只能付之一炬,他心中有愧,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胡林翼猛地抬头,望向洪山的方向——那里,鲍超的斥候营已经与黑风军交上了火。

旷野上,鲍超的五百名骑兵正朝着黑风军第三步兵军的侧翼猛冲。他们的战马虽疲惫,却依旧迈着沉稳的步伐;士兵们手中的马刀泛着冷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的表情——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必死的战斗,却依旧义无反顾。

第三步兵军的军属骑兵部三百名骑兵早已列成横队,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些黑风军骑兵身着双甲,腰间悬着马刀和燧发骑枪,战马的马蹄裹着麻布,踩在地上几乎无声,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气。

“放!”

黑风军骑兵部将的吼声陡然炸响。三百名骑兵同时扣动燧发骑枪的扳机,密集的铅弹如暴雨般袭来,朝着湘军骑兵猛扑而去。第一排铅弹精准命中前排的湘军骑兵,三名骑兵当场被击中,连人带马摔在地上,鲜血顺着马腹流淌,在旷野上凝成暗褐的痕。

鲍超见状,嘶吼着拔出腰间的佩刀:“弟兄们!跟我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策马冲锋,马刀挥舞着,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砍向一名黑风军骑兵的肩膀。那名骑兵来不及躲闪,肩膀被砍得鲜血淋漓,手中的燧发骑枪“哐当”掉在地上,他惨叫着想要后退,却被鲍超的战马撞倒在地,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湘军骑兵们受到鼓舞,纷纷举起马刀,朝着黑风军骑兵猛扑而去。旷野上,刀光与枪影交织,马蹄声与惨叫声交织,鲜血溅在地上的枯草上,将黄色的草叶染成一片暗红。一名湘军士兵刚要举枪射击,便被黑风军骑兵的马刀砍中手腕,短铳“哐当”掉在地上,他惨叫着想要逃跑,却被对方的战马追上,马蹄重重踏在他的胸口,当场毙命。

鲍超身先士卒,马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接连斩杀三名黑风军骑兵。他的青色战袍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脸上溅满了血污,却依旧双眼圆睁,如同战神般在战场上冲杀。可湘军骑兵终究寡不敌众,五百名士兵,转眼间便伤亡过半,剩下的也大多带着伤,只能且战且退。

“撤!”

鲍超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弟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知道,再打下去,只会全军覆没,根本无法为胡林翼争取撤退时间。他猛地挥刀,将一名黑风军骑兵逼退,然后策马转身,声音嘶哑却带着威严:“弟兄们!跟我走!”

剩余的二百余名湘军骑兵紧紧跟在鲍超身后,朝着湖南的方向撤退。鲍超亲自断后,马刀不断挥舞,将追来的黑风军骑兵一一逼退。可就在这时,一颗燧发枪子弹突然击中他的肩膀,鲜血瞬间浸透了战袍,他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握着马刀,没有回头——他知道,只要他停下,身后的弟兄们就会全军覆没。

旷野上的厮杀渐渐平息,黑风军骑兵没有继续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鲍超残部渐渐远去的背影。地面上,尸体遍地都是,鲜血顺着地势流淌,在低洼处汇成小股血溪,枯草被鲜血浸透,在暮色中泛着暗褐的光。

而此时的金口江边,杨载福正站在旗舰“孔孟号”的船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悲凉。他的水师战船只剩下三十余艘,有的船身被黑风军的九磅炮击中,破口处还在不断进水;有的桅杆被火罐烧毁,帆布在风中无力地飘荡;水手们大多带着伤,有的手臂缠着绷带,有的额头渗着鲜血,却依旧在奋力地调整船舵,准备掩护陆军撤退。

“大人,黑风军的骑兵已经追近了!”一名亲兵慌张地跑来,手指着远处的旷野,“陆军弟兄们已经开始撤退,咱们该走了!”

杨载福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身边的战船,声音带着一丝决绝:“传令!凿沉五艘快蟹船,堵塞江面!务必拖延黑风军的追击速度!”

亲兵们愣住了,凿沉快蟹船,意味着水师将失去五艘主力战船,可他们看着杨载福决绝的眼神,知道此刻已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齐声应诺,转身传达命令。

五艘快蟹船的水手们接到命令,纷纷拿起凿子,朝着船底猛凿。木屑飞溅,江水顺着破口涌入,船身渐渐倾斜。水手们跳上其他战船,看着自己曾经驾驶的战船一点点沉入江底,眼中满是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江面上,五艘快蟹船很快便没入水中,只留下几片漂浮的木板与帆布,堵塞了江面的航道。杨载福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悲壮的情绪。他知道,这五艘战船,是水师将士们的心血,如今却只能沉入江底,可他别无选择——为了掩护陆军撤退,为了给湘军保留一丝希望,他只能这么做。

“起航!”

杨载福的吼声穿透暮色,三十余艘湘军战船缓缓开动,朝着湖南的方向驶去。船桨搅动江水,溅起一片片水花,与远处陆军撤退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悲壮的撤退之歌。

金口的夜色越来越浓,燃烧的粮草渐渐熄灭,只留下满地的灰烬与硝烟。胡林翼率着湘军残部,在水师的掩护下,朝着湖南的方向缓缓撤退。他骑在战马上,回头望了一眼武昌的方向,那里的火光依旧未熄,浓烟滚滚,像是在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惨烈。

旷野上,鲍超的残部渐渐追上了大部队。他捂着受伤的肩膀,骑在战马上,看着身边疲惫的弟兄们,眼中满是愧疚。五百名斥候营士兵,如今只剩下二百余人,他没能完成胡林翼交给的任务,心中有愧,却又无可奈何。

胡林翼看到鲍超,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鲍超,辛苦你了。你能带着弟兄们回来,就是大功一件。”

鲍超看着胡林翼,眼中满是愧疚:“大人,属下无能,没能缠住黑风军,反而让弟兄们损失惨重……”

“别说了。”胡林翼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低估了黑风军的实力。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报仇的机会。”

鲍超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他知道,胡林翼说得对,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湘军残部继续朝着湖南的方向撤退,脚步声、马蹄声、船桨声交织在一起,在夜色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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