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兴安岭的雪又没了膝盖。狗剩正帮二舅钉马掌,院门外突然传来铃铛响,是辆驴车,车辕上坐着个穿皮袄的老汉,怀里揣着个铜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雪雾里明明灭灭。
“张老栓?”二舅手一抖,锤子砸在指甲上,“你咋来了?”
张老栓是长白山脚下的猎户,三年前跟屯里人换过皮子,据说能在雪地里追着熊瞎子跑。他没接话,眼睛直勾勾盯着狗剩腰里的龙鳞斧,烟袋锅“吧嗒”掉在地上:“黄仙让我来接你。”
狗剩心里一动。离三年之约,还差三天。
“长白山那边出事了。”张老栓往手心里哈着气,声音透着股寒气,“那伙炸山的,真把‘仙根’刨出来了——是株千年的野山参,须子上缠着层白毛,像极了白仙的皮。他们刚挖出来,山里就起了黑风,把人卷得没影,只留下个空筐,筐底有爪印,比脸盆还大。”
他从怀里掏出块碎布,灰扑扑的,上面绣着半个“黄”字:“这是从黑风里飘出来的,黄仙说,你那斧头能镇住。”
碎布的料子,跟柴房梁上黄仙常卧的棉垫一模一样。狗剩摸了摸斧柄,龙鳞纹里的小蛇突然立起来,鳞片闪着银光,不再是土黄,倒像澜沧江的水色。
“二舅娘,把腌山杏装上。”狗剩往驴车上搬行李,“再拿两斤锅巴,黄仙爱吃。”
二舅娘红着眼圈往布包里塞东西,二舅蹲在地上抽烟,没头没脑地说:“到了那边,别学张瞎子耍小聪明。山比人精,你敬它,它才给你活路。”
驴车进长白山时,雪下得更紧了。张老栓说,这山以前不叫长白山,叫“太白山”,山顶的积雪千年不化,底下压着个大冰洞,洞里住着白仙的老祖宗,管着山里的草木精怪。
“那伙人炸山的地方,离冰洞就隔了道崖。”张老栓指着远处的雾,“黑风就是从冰洞出来的,裹着冰碴子,挨上就冻成冰棍。黄仙带了族群去挡,听说伤了不少。”
说话间,驴车突然停了。前头的路被雪堵死,雪堆上蹲着个黄影,正是兴安岭那只大黄仙,只是耳朵缺了块,身上的毛结着冰碴,看见狗剩就晃了晃尾巴:“你可来了。”
它往冰洞的方向努嘴,那里的雾气是黑的,像墨汁在水里化开,隐约有尖啸声传出来,不是黄仙的动静,倒像无数牙齿在啃石头。
龙鳞斧自己从狗剩腰里跳出来,悬在半空,小蛇从纹里钻出来,越长越大,鳞片闪着青光,竟真像条小青龙。大黄仙往旁边退了退,尾巴扫了扫地上的雪,露出块石碑,上面刻着“白仙府”三个字,被冰碴糊了大半。
“白仙老祖宗生气了,说要把这山翻过来,让所有人都记着规矩。”大黄仙的声音有点哑,“那野山参是它养了千年的‘伴’,比亲崽还亲。”
黑风里突然卷出个东西,“啪”地摔在狗剩脚边——是半截人胳膊,冻得硬邦邦的,手里还攥着块山参须。龙鳞斧“嗡”地响了,小蛇对着黑风喷出团火苗,火苗落在雪上,竟烧出片青草地,草叶上还挂着澜沧江的水汽。
“娘说过,山和水,本来就是连着的。”狗剩捡起那截山参须,往冰洞走,“澜沧江的龙,认理;长白山的仙,也该认。”
大黄仙跟在他身后,小黄皮子们从林子里钻出来,排着队,眼睛亮得像串灯笼。张老栓在远处喊:“我去叫人来栽树!把炸坏的地方都补上!”
冰洞口的黑风更凶了,刮得人睁不开眼。狗剩举起龙鳞斧,小蛇突然钻进斧柄,斧身上的龙鳞纹活了过来,像条真龙在盘旋。他把山参须往冰洞里送,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人坏了规矩,我来赔。但山还在,根还在,就还有救。”
黑风突然停了。冰洞里传出声叹息,像老树根在发芽。有片雪花落在狗剩手背上,慢慢化成水,水里映出个影子——白胡子,圆身子,像只大刺猬,正对着他点头。
大黄仙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背:“白仙老祖宗说,三年前的约定,不算完。”它往远处的林海看,“等开春了,你得来看山参开花,那花是白的,像雪。”
狗剩笑了,从布包里掏出锅巴,撒在雪地上。小黄皮子们抢着吃,大黄仙却叼了块最大的,往冰洞里送,尾巴翘得高高的。
龙鳞斧上的小字淡了,变成行新的:“山在,规矩就在。”
回程时,驴车走得很稳。张老栓说,黑风停后,冰洞前长出丛新草,草叶上的露珠,掉在地上能变成山泉水。狗剩摸了摸斧柄,小蛇又变回土黄色,蜷在龙鳞纹里打盹,像条懒怠的小黄鼠狼。
雪还在下,落在兴安岭的方向,软软的,像在给山林盖被子。狗剩知道,长白山的事不是结束,就像这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来的时候,该发芽的会发芽,该结果的会结果,而那些藏在山水里的规矩,会像这龙鳞斧上的温度,一直热乎着。
路还长,但有山护着,有仙伴着,再远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