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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铁读书 >  恶燕 >   第82章 元夕

初五,常青吊唁回家、向父亲传话。

初六,燕家出殡。

初七,燕屹过了十五岁生日。

初八,燕屹把假画拿去常家团扇铺子,铺子掌柜拒绝。

画一出手,一直盯着这副画的李玄麟便得知消息,从中猜测出琢云的动向——她试图搭上常家,常景仲没答应。

正月十四,京都开始造灯、偷灯盏,燕家二房几个大孩子出去偷米面麦灯回来大嚼,本是吃下能免灾病,结果吃的过多,几个孩子接二连三腹痛,闹腾一整晚。

大人被折腾的无精打采,孩子们等到十五日酉时,不药而愈,生龙活虎,去看宣德楼高十六丈的巨鳌。

子时过半,代皇帝观灯的太子回宫,一声鞭响,宣德楼数十万盏灯烛熄灭,内城游人才逐渐散去,改往他处看灯。

琢云没出去看灯。

园子里挂着珠子灯、仙鹤灯、彩灯,照着花径,留芳拎着一个油桶,拿一个长柄勺,到处添灯油,想让花灯亮到卯时。

琢云扎一个发髻,簪黄铜簪子,穿素色短衫,合裆裤,外面围两片式及膝裙,束着袖口,在花径上打长拳。

她身材挺拔,拳脚一动,单薄的衣物勒出匀称的筋肉,动作行云流水,肢体协调灵敏,一拳冲出去,威猛豪迈,接二连三砸在深插的木桩上。

园子里不住回荡“砰”的大响,又闷又重,最后她气沉丹田,“呵”一声,冲出一拳,手腕粗的木桩“咔嚓”作响,从中间开裂,上方一直裂到顶端,下方裂到地面。

她收回手,走到廊下拿帕子擦汗,燕屹等在廊下,靠着墙壁,别开目光,把手里一朵茶花花瓣扯下来,扔到地上。

小灰猫在他腿边跳来跳去,举起毛茸茸的爪子飞扑花瓣。

琢云随手把帕子搭在栏杆上:“常景仲出来了?”

“是,在章家酒楼三楼订了一间阁子,张保康的爹在二楼订下一间,我让他去要了。”

琢云走进屋中,扯下及膝裙,从屏风上拽下百叠裙系上,罩一件白褙子,大步流星出门:“走。”

琢云、燕屹入内城时,街道两侧花灯还燃着,照的道路通明,风吹过鳌山余烬,木柴烧过后的烟熏火燎气味混着寒气,充斥人的鼻腔,不暖,但人心里觉得暖。

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拎着几盏小灯去宣德楼扫街,停下脚步,蹲身捡起一只坠珥,欢呼雀跃:“捡到了!我捡到一只珥环!银的!”

已经跑出去的孩子们折回来,举着自制的灯笼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蜡烛头!我捡到一截蜡烛头!”

有人在远处大喊,孩子们又一窝蜂地跑走了:“还有没有?”

有个小孩连哭带嚎的追上来,让伙伴们等等他,后头一个妇人拎着笤帚,边赶边骂:“你敢去扫一个试试,老娘今天让你知道什么是疼!”

但她那孩子显然是皮糙肉厚,逃跑出了经验,嘴上嚎的响亮,眼泪一滴没有,两条腿倒腾的好似风火轮,很快就把母亲甩下了。

母亲气喘吁吁,撑着笤帚,转身看见燕屹和琢云,先是见琢云如此之高,不由咋舌,把目光转向燕屹。

燕屹穿件白色襕衫,容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嘴唇一抿,就有两个酒窝,皮肤是透光的微白,灯火照着人,人映着灯火,有种出世之感。

他满眼戾气,眉眼阴沉,身上道袍短了两指,不戴冠、不戴帽,只插一根发簪,越发像一个华美的皮囊裹着黑暗的灵魂,清醒地沉沦在泥淖之中,美丽之余,令人倍感遗憾。

妇人怒气烟消云散,娇羞起来,多看两眼,等燕屹路过,恨不能追上去再看两眼——看了令人身心舒畅,不看白不看。

琢云没在意妇人,她嗅一嗅空气中的气味,看一看街道上的灯火,听一听孩子们的欢呼,心里也暗暗的快乐——一切都很真实、牢固,不会骤然松散、塌陷。

与快乐同在的,还有无处不在的巡逻衙役、官兵、三衙禁军、军巡铺官兵,带刀在街上行走,见到可疑之人,就上前盘问。

燕屹跟在琢云身边,低声道:“他带了十多个人,先让书田去探探口风,他们两家算起来,也是远亲。”

“有多远?”

“十万八千里,”燕屹笑了一下,“就是不沾亲带故,书田父亲和常也是同窗,书田也能以着世侄的名义进去拜访。”

“好。”

二人一直走到章家酒楼,等在门口的张保康和书田正在斗嘴,张保康说“你的灯没有我的亮”,书田回“宣德楼的大鳌山亮,你躺里头去”。

两人歪戴着幞头,衣裳皱皱巴巴,面目黢黑,仿佛是被炮轰过,见到燕屹两人立即闭嘴,迎上前来,小黑狗更是潦草,浑身的毛都立起来,蓬而且乱,一瘸一拐跑向燕屹,向他狂摇尾巴。

两人热情洋溢地喊“二姐”、“屹哥”,说他们去看了鳌山、影子戏,隔着老远看到了美名远扬的永嘉郡王——确实美,无人能出其右,又从人山人海里抢得了彩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要呛上两句,话没说完,小二已经领着他们上了二楼,打开阁门,请他们落座。

书田叫酒保来点菜,写完菜单,要一盆热水,他赶紧洗手洗脸,取下帽子,拿手指沾着水梳头,以免进不去常景仲的门。

“二姐,他就在我们头顶,我见了他说什么?还是先给他磕一个。”

“说他不见我,就杀掉他。”

“这......保康,你去吧。”

“我爹和常家是死敌,你去。”

“你去。”

两人头一次如此谦让。

琢云走到窗边,推开平开格子窗,檐角挂着细木骨架糊彩绢的大灯笼,灯笼上珠串在风中摇来晃去,窗对面是另一幢酒楼,开了一扇窗,屋中人在听曲饮酒。

两幢酒楼之间,有一条窄巷,正中间立着一棵灯树,一男一女戴着虎形、猪鼻孔的面具,手提鱼灯,正在解灯树上的灯迷。

她两只手攀住窗棱,探出身去听楼上动静,只能听到丝竹管弦奏响,没有三楼阁子的声音。

一阵寒风刮过,从没有扎牢的衣襟、袖口、裙摆钻进去,让人直打哆嗦。

两个解灯谜的人缩着肩膀走开,对面酒楼的阁子窗关上,禁军打马跑过,街道上一瞬间空了下来。

琢云忽然一脚蹬上窗棱,翻窗出去,站在围脊上,攀着通长柱,一路爬上三楼勾头筒,轻踩瓦片,走上围脊,看到紧闭的支摘窗,人避到侧面,伸手往外拽窗户,不必支撑,人迅速钻了进去。

这一连串动作,看似平平无奇,换个有功夫的人都能做到,其实眼力、时机、当机立断,缺一不可。

二楼阁子里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三楼阁子里已经傻了眼。

常景仲怕热,屋中炭火烧的旺,他只穿件交领长衫,挽着袖子,大刀阔斧坐在四方桌边,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碗里盛着一碗汤饭,桌上放着一盆肘子,四五样鲊菜。

他边吃边骂儿子,看到琢云进来,停下痛骂,一边扭头,一边喊人。

他是个武夫长相,鬓角有几根白发,面容宽阔,是张大方脸。

他跟前站着灰头土脸的常青,如丧考妣,垂头丧气,两眼一瞪,指着琢云:“你……爹,她就是——”

“燕琢云,”琢云走过去,拱手行礼,“常尚书。”

常景仲心灵和面目一样强悍,看一眼琢云,喝退涌进来的仆人,用拿筷子的手一指对面椅子,示意琢云坐。

他把碗举到嘴边,筷子在碗里连环扒拉,唏哩呼噜把那一碗汤饭全部送进嘴里。

他夹起一大块连皮带肉的酱肘子送进口中,随后一筷子夹走半碟鱼鲊,咀嚼着吞下去。

吃过饭,他掏出帕子擦干净嘴,将帕子摔在桌上,让随从撤下残羹剩饭,起身走向常青。

常青见父亲手里攥了个铁巴掌,能把自己的头打掉,不由魂飞魄散,效仿琢云的不请自来,不告而别,夺门而出,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常景仲冷哼一声,坐回去。

桌上换了茶点,热气腾腾,常景仲端起茶,一口气喝光,吁一口气,下人连忙上前来添茶。

他像只老虎似的看着琢云,漫不经心开口:“像你这样,自以为是,急于求成的小姑娘,我在宫里见的太多了,都是年纪小,口气大,张口闭口就是权力,实际上只知道权力是生杀予夺。”

琢云从氤氲的热气里看他:“生杀予夺还不够?”

他中气十足,声音浑厚:“够了,所以她们的下场都不好。”

他抓起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我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当然知道常家是站在陛下手掌心里,陛下愿意托着,我们就高高在上,陛下不愿意了,我们就会覆灭。”

他又拿一块:“你知道外面人说我什么吗?”

“知道,”琢云面无表情,“针尖上削铁。”

“诚实,那你说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说的我高兴,不用你出谋划策,我也让皇后给你吹吹枕边风。”

“为了钱。”

“这是废话,我不爱听。”

“钱能收买支持者,创造忠诚,豢养门客,平常是门客,关键时刻就是兵,没有钱,支持者得不到回报,会毫不犹豫叛变。”

常景仲吃东西的嘴停了一下。

就是这么回事!

官场只看利益,只有利益能够把人牢牢栓在一条船上!

他重新打量琢云。

她没有试图混淆过关的讨好,坐姿很端正,没有摇摆,手虚握着杯子,不喝,只是找个地方,把手放好,眼睛坚定、锐利,能让恬不知耻之徒露出真面目。

他目露欣赏,暗道燕老头子真是祖坟冒青烟。

燕曜这个狗东西,竟然还有这个八字,能吃上女儿的饭!

老天爷不公啊,这样的女儿怎么送到燕家去了?

送给他,那不是如虎添翼!

他愤恨的一拍桌子,忍不住骂道:“他娘的!”

“不是骂你,”他甩甩手,“朝堂上多少人吵来吵去,御史台整天上折子骂我,其实他们被圣人、文士,说的、写的大道理蒙蔽了,完全没有弄清楚问题的关键,只当我天生就喜欢敛财。”

他笑了一下:“当然,我确实喜欢敛财。”

琢云转动茶杯:“你们没有钱,杀掉太子,对你们毫无用处,只是为他人做嫁衣,没有李震鳞,还有李玄麟,李鹤龄。”

“但这个位置空出来了,我们就能全力去争一争,你的顶头上司沈彬死了,那个时候,其实是你坐上指挥使最好的时候。”

“是,我错过了。”

“我也有办法弄到钱,譬如收税,有很多地方官是我的人,只要手紧一点,严苛一点,我的钱袋子就能鼓起来。”

“也可以,用百姓的钱,鼓你的钱袋子,再用国库的钱去平叛,等到国库空虚,你正好发起进攻,只要你不怕留下骂名。”

百姓活不下去,会起义。

常景仲几乎要拍手叫好,但很快皱着眉头道:“除此之外,你不可能从陛下手里拿到钱。”

他说的口干,牛饮一杯,没有喝出茶香:“这一点,我比不上李玄麟,李玄麟生钱的法子,多的很,他不做郡王,去经商,也是巨富。”

琢云没有附和他:“用你的手当然无法从国库里拿出钱来,若是用陛下自己的手呢?”

常景仲兴趣盎然:“你说说!用陛下的手,怎么个拿法?”

琢云扯起嘴角一笑,又落下去,眼皮一落、一抬,声音低而清晰:“这是我的筹码。”

常景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

炭盆里爆出一蓬火星,他热出了汗,起身向随从拿帕子,他擦去额头上的汗:“你为何笃定我有办法?严禁司是陛下抓在手里的刀,不会让其他人染指。”

“皇后深谙陛下脾性,又有丹房坍塌一事助力,不难。”

“确实不难,那你兑现你的,我再兑现我的。”

“不行,我要先拿到报酬。”

“不行。”

琢云起身:“我不是只有你这一条路可以走,走出去,我就不会再回来。”

她走向窗边,原路返回,平头布鞋的鞋底子踩在木板上,声音很轻微,但重重敲在常景仲心头,让他额头上又冒出了汗珠。

在琢云伸手开窗时,他叫住她:“成交。”

? ?今天更的晚,把两章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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