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六年的冬季,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一股罕见的寒潮如同无形的巨兽,自北而下,席卷中原,吞噬了淮泗大地,最终将凛冽的爪牙探入了滔滔长江。
广陵故城之外,昔日烟波浩渺的江面,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靠近北岸的江水不再奔流,而是凝结成灰白色的、凹凸不平的冰层,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不断向江心延伸。巨大的楼船、艨艟被死死冻在冰中,如同陷入琥珀的巨兽,桅杆上的“魏”字大旗在寒风中僵硬地抖动,失去了所有扬帆远征的豪气。
曹丕裹着厚重的貂裘,独立于寒风刺骨的江岸高台之上。他的脸庞被冻得发青,嘴唇干裂渗出血丝。那双曾燃烧着征服火焰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地望着前方,倒映着一片死寂的冰封世界。
眼前的景象超乎了任何一次失败的想象。浩瀚的长江,这条他梦寐以求要跨越的天堑,此刻竟被天地之力强行锁链。靠近北岸的江面不再奔流,而是凝结成一片灰白、狰狞、凹凸不平的冰原,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大地痛苦的呻吟。他庞大的舰队——那些耗费无数心血打造的楼船、艨艟——不再是破浪的利器,而是成了冰封墓场中一座座绝望的钢铁墓碑,被死死困在原地,桅杆上的“魏”字大旗在寒风中僵硬地抽动,如同垂死的挣扎。
而对岸呢?
透过弥漫的、呵气成霜的寒雾,江南的景象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羞辱。并非毫无动静,而是活动如常!东吴水师的轻舟斗舰在未封冻的南侧江心灵巧地游弋,士兵的身影甚至清晰可见。更远处,徐盛布下的百里疑城(木桩芦苇所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连绵不绝,嘲笑着他的无力。一边是死寂的冰冻地狱,一边是依旧生机勃勃、严阵以待的敌人。这种对比,比任何坚城利箭都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甘的怒吼。极度的寒冷和巨大的挫败感,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情绪。
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良久,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嘲、荒谬和彻底虚无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发出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极低的声音,仿佛怕被这天地听见自己的可笑:
“天意……果真……在彼乎?”
这句话,不再是第二次伐吴那种对敌人实力的承认(“彼有人焉”),而是上升到了对天命归属的怀疑和绝望!这是对他毕生信念(魏代汉乃天命所归)的终极打击。他倾尽国力、赌上尊严发动的终极一击,甚至未能真正开始,就被一种近乎神罚的自然伟力所碾碎。
冰冷的现实,不仅浇灭了他的征服之火,更几乎冻结了他的灵魂。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不是烦躁,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无力感,让他身形猛地一晃。身旁的内侍慌忙上前搀扶,这一次,他没有推开,而是几乎将身体的重量都倚靠了过去,仿佛连站立的力量都已失去。
坏消息并非只来自广陵。
冰冷的军报如同这寒冬的雪花,一片片飞入曹丕的御帐,也通过快马,昼夜不停地送至洛阳抚军大将军府。
东路:曹休大军在洞口初战得利,魏军前锋甚至一度登陆南岸。然而吴将吕范、全琮率军死战反击,稳住阵脚。更为致命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在军中蔓延,前将军张辽——这位威震逍遥津的国之柱石,竟就此一病不起,溘然长逝于军旅之中。消息传来,魏军上下震动,士气大跌,攻势就此停滞。
中路:大将军曹仁的遭遇更为惨烈。他率军猛攻濡须,却被吴将朱桓以精妙战术诱敌深入。魏军骄兵冒进,在狭仄的地形中遭到吴军伏击火攻,死伤惨重。部将常雕力战身亡,骁将王双被吴军生擒。曹仁之子曹泰所部也被击溃,营寨尽焚。一生戎马的曹仁,遭此奇耻大辱,又兼年事已高,羞愤交加,竟在退兵途中呕血不止,随之薨逝。
西路:曹真、夏侯尚、张合、徐晃等名将云集,将江陵围得水泄不通,昼夜攻打。守将朱然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吴军上下同仇敌忾,城池岿然不动。围攻持续数月,江北湿冷,魏军军中疫病横行,非战斗减员极重,士气日益低落。最终,面对吴军援兵将至和无法克服的疫病,曹真不得不下令烧营撤围,无功而返。
失败,全面的失败。三路大军,非死即伤,或病或退,无一达成战略目标。曹丕的宏图大略,成了一个被现实无情戳破的泡影。
御帐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曹丕瘫坐在案后,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往日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颓丧。
这时,随军的尚书蒋济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今大军受阻,天时不利,徒耗无益。臣闻军中尚有议于湖边屯田,以图长久者。然臣以为,此地近江卑湿,吴军水师朝发夕至,屯田之民,无异资敌,且难以守备,空耗民力国力。恳请陛下……暂息此念,从长计议。”
若是往日,这般泄气的言论必遭曹丕厉声斥责。但此刻,他只是抬起眼皮,茫然地看了蒋济一眼,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慌。良久,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低哑:“罢了……就依卿所言。传令……班师吧。”
最后的决心,也在这接连的打击和身体的极度不适中,消散殆尽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洛阳的抚军大将军府内,却是一片迥异的景象。外面天寒地冻,府内却因高效的运作而显得秩序井然,甚至透着一股“热闹”。
司马懿披着一件厚袍,坐在火盆旁,面前的长案上堆满了来自各方的文书。他快速浏览着一份份战报和政务公文,脸色平静如水。
“报——!大将军,广陵急件!江水冰冻,舟船难行,陛下龙舟几近倾覆!”
“报——!东路军中讣告,前将军张辽,病逝于军旅!”
“报——!中路军惨败,曹仁大将军……薨了!常雕战死,王双被擒!”
“报——!西路军因疫病撤围,已开始退兵!”
每一条消息都足以让常人震惊失色,但司马懿只是眉头微蹙,或轻轻叹息一声,便提笔在相应的文书上写下批注:
“张辽将军国葬之礼,按最高规格即刻筹备,抚恤其家,不得有误。”
“曹仁大将军之功过,待陛下回銮后议定。其部败军撤回途中,命沿途郡县供给粮草医药,妥善安置,勿使生乱。”
“西路大军撤回后,所有染疫将士隔离安置,派太医署全力救治,死者厚葬抚恤。”
“命豫、兖二州,提前备好营房、粮草、冬衣,迎接陛下圣驾及大军归还。”
他的处理冷静、迅速、周全,仿佛不是在应对一场倾国之败,而是在处理一次预演过无数次的日常调度。巨大的失败,反而成了他展现其不可或缺的治理才能和稳定人心的绝佳舞台。他麾下的卢毓、高柔等人穿梭往来,执行命令,效率极高。
当曹丕铩羽而归,拖着病体回到洛阳时,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丝毫混乱的都城。败军得到安置,功臣得到抚恤,政务有条不紊。司马懿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驾,礼仪周全,表情沉痛而恭谨,找不到一丝差错。
对比自己出征时的意气风发和如今的狼狈惨淡,曹丕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跪在车驾前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依赖,有感激,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仲达……辛苦你了。”他下车亲手扶起司马懿,声音虚弱,“有卿在,朕……朕心甚安。”这句赞扬,此刻听来,却带着无尽的苍凉。
司马懿恭敬地低头:“此皆臣分内之事。陛下劳苦,还请保重龙体。”
回到宫中,连续的打击和旅途劳顿终于彻底击垮了曹丕。在一次议事时,他突然面色潮红,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竟用锦帕捂住口,待拿开时,雪白的丝绢上已染上一抹刺目的猩红!
“陛下!”左右内侍惊惶失措。
司马懿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几乎软倒的曹丕,另一只手已递上一杯温水,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焦虑:“快传太医!陛下,陛下您感觉如何?”
他的动作迅捷而体贴,但他的目光,却在曹丕看不到的角度,锐利地捕捉着皇帝脸上每一丝痛苦的纹路,那苍白脸色和帕上鲜血,如同最清晰的信号,印入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权力的巅峰,他已触摸到。皇帝的信任与依赖,也达到了顶点。
然而,夜阑人静时,司马懿在书房中擦拭着那柄象征“抚军大将军”权威的节杖,指尖感受着冰冷的触感。窗外,又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沉寂。
天堑难越,不仅是长江,似乎还有生命的限度。皇帝的轰然倒下,或许比东吴的防线崩塌得更快。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迫感,伴随着这漫天的风雪,悄然笼罩了整个洛阳,也笼罩在司马懿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