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小被他看得一怔,顺从地走到床边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走下去,也很好啊。秦国的那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欺压百姓,被你用强硬手段清理了个遍,如今科举得以顺利推行,再无世家敢公然反对,腐朽的举荐制也被废除,寒门子弟有了出头之日。市井间的百姓都说你和善,是个为民做主的好王。你还废除了官营青楼,允许女子读书明理,不知道多少可怜的女子因此不用再委曲求全,得以新生,你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肯定是可以功载千秋的。”
听着她细数自己这些年的政绩,林远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反而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只是以前还有那样的心性和锐气。可近日来,我越发感到力不从心。李存孝的死,钱三羽的背叛。让我看到,人心叵测,根基并非我想象的那般稳固。我现在想的,更多是如何稳固王府的统治,如何确保这艘船不会倾覆。纵使我真的能求得长生,可时间久了,若后继无人,朝臣们迫于各种压力,或是生出异心,终究会有人想要推翻我。”
他走到筱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我需要一个子嗣,或者一个能真正理解并继承这份理想的人。”
筱小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更困惑了。
就在这时,林远却忽然移开了目光,背负双手,转身再次面向窗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今晚我还是去沁儿那里吧。”
筱小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一丝嗔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嘟囔道:
“你还真的是,总得雨露均沾吧?我想着来王府待着,你就这样,我已经知道了,龙家做了不该做的事,赛牡丹之类的的确害人不浅,我也不怪你了。”
林远没有回头,心里骂了一句降臣那个臭女人,嘴真多,但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智:
“你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我的第一个儿子,不是和沁儿所生,岐王那边,会如何想?他与我之间,必然会产生难以弥补的隔阂。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于公于私,只有沁儿生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才能最大限度地稳定当前的局面。”
筱小张了张嘴,最终哑口无言。她知道,林远说的是对的。在这权力场中,嫡庶之分,牵扯着太多势力的平衡与未来的格局。
但她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小声假设道:
“如果万一,是蚩梦姑娘,或者质舞姑娘,先有了身孕呢?”
“那也只是长子,而非嫡子。”
林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除非没有嫡子。”
他的理智和冷静,此刻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筱小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知道他去意已决,心中叹了口气,脸上却努力做出理解的表情,语气也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很理解你的难处。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娇蛮,又像是给自己打气,鼓着腮帮子说道:
“你今晚不能走啊!你都宣告天下,把我娶进府当侧妃了,喂!好歹让我体验一次做女人的快乐吧?难不成,”
她故意用上了激将法,眼神狡黠地瞟向他,
“你是怕一次就让我怀上吗?”
林远被她这大胆又带着挑衅的话语弄得一怔,转过身,看着烛光下她那张混合着羞涩、倔强和一丝豁出去神态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倒不是。”
“那就别走啦!”
筱小立刻接话,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衣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就当是陪陪我,不行吗?”
…
当那具覆盖着素白锦缎的棺椁被契丹使臣郑重地护送进入大殿前的广场时,所有等候在此的文武百官,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震惊的气氛。
棺盖被缓缓打开,露出了李存礼的遗容。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契丹贵族服饰,面容出乎意料地干净、安详,甚至带着一丝释然,仿佛只是沉睡。显然,契丹人遵从了耶律尧光的旨意,在送还遗体前,已派人仔细为他擦拭整理过,保全了他最后的尊严。
然而,目光下移,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再也无法掩饰。胸前一道贯穿性的刀伤,是赵延寿的弯刀所致,虽然经过处理,依旧能想象当时的惨烈。
更让人心颤的是,他的左臂自肘部以下已然缺失,断口处虽然被妥善包裹,但那空荡荡的袖管,无声地诉说着当日蓟州城下火药爆炸的狂暴与残酷。断臂被小心地放置在他的身侧,一同归葬。
“李存礼……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张子凡步履沉重地走下御阶,来到棺椁前。他凝视着棺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声音低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满朝寂静。许多原本对李存礼、对通文馆旧部心怀芥蒂甚至鄙夷的官员,此刻看着这具为国捐躯、死状惨烈却面容平和的遗体,也不禁动容。原以为跟随李嗣源多年的李存礼,不过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之辈,谁能料到,在最后关头,他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气节,以一场惨烈的诈降与自我牺牲,挽救了北疆门户,避免了燕云十六州沦陷的危机!
张子凡的目光从李存礼安详的脸上,移到他胸前的伤口和那截断臂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与愧疚。他或许曾因李嗣源的缘故对这位六叔心存隔阂,但此刻,所有的前嫌都在这一具忠骨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他沉默良久,仿佛在重新审视这个人,这段过往,以及“忠义”二字的真正分量。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庄重而清晰,带着帝王的决断,传遍整个广场:
“着,追封李存礼为——薛王!以亲王之礼,厚葬于其故地太原!”
“薛”乃古国名,亦是山西一带的古称,以此地为封号,既彰显其尊荣,亦有令其魂归故里、永镇北疆的寓意。
旨意一下,众人皆知,这是对李存礼身后名节的极大肯定,也是对他忠烈之举的最高褒奖。
尽管他生前并非完人,但他在最后关头用生命扞卫的底线与气节,足以洗刷过往的污点,赢得历史的尊重。
李存礼的遗体在隆重的仪式中被再次封棺,将由朝廷派出专人,护送回他的故乡太原安葬。一场原本可能引发巨大动荡的北疆危机,因他的牺牲而被消弭,而他本人,也以一种无比壮烈的方式,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昔日备受争议的通文馆太保,转变为受人敬仰的忠烈亲王。
…
秋意渐浓,几株晚菊开得正盛。一名身着蓝色布衣、气质洒脱的男子,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石桌旁,品着侍女刚奉上的香茗,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林远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入花园,看到此人时,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意外之色。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李星云放下茶杯,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依旧带着几分往日的不羁:
“回来有些日子了。”
他简单讲述了分别后的经历——如何在鄂州郊外恰巧遇上徐知诰等人,出手救下;与李存义一同返回中原;在洛阳与张子凡见了一面,而李存义则选择留在了洛阳辅佐他的皇帝侄儿;自己则抽空来长安看看老朋友。
“林轩生的孩子我见了,很可爱,取名李重吉。”
李星云随口提起。林远闻言,眉头微挑,带着些许调侃:
“还是得姓李吗?”
李星云呵呵一笑,摆了摆手:
“那倒不是,也就是个对外名头,背地里,子凡和林轩还是叫他张重吉的。”
两人相视一笑,有些默契尽在不言中。林远在李星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神色认真了几分,问道:
“如雪呢?还有侯卿尸祖与莹勾尸祖,他们没与你一同回来?”
提到姬如雪,李星云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丝,眼中掠过一抹极快闪过的悲伤与复杂,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住情绪,语气平淡地说道:
“他们还有些事情要做,你不用担心。”
林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异样,但见李星云不愿多谈,便也体贴地没有追问,转而将话题引开:
“对了,你在鄂州救下徐知诰,怕不是‘正好’吧?那个徐知诰,就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在吴国看好的那个‘不错的年轻人’?”
“嗯。”
李星云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
“此子心性、天赋皆是上乘,身处乱世漩涡却能保持一份清醒与底线,我很看好他。好好培养一下,未来或可成为稳定东南的一方柱石。”
他顿了顿,
“我已经让温韬想办法,从旁协助他一番。冰英冢里的七星龙泉剑诀,他机缘巧合之下已经学会。”
林远若有所思:
“那剑诀似乎并不完整吧。”
“是不全。”
李星云承认,
“有机会,我再教他后面的。毕竟,传承也不能断得太彻底。”
他话锋一转,看向林远,
“你呢?”
林远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站起身,负手望着园中的秋色,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愤懑:
“那个郭威是块好材料。我本有意栽培,甚至让钱三羽将我曾经修炼的《天一功》秘籍转交给他,助他提升实力。”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却不料,钱三羽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背叛了我,投靠了吐蕃那边的天哭星!非但秘籍被掉包,还设计毒害了郭威、蛊王他们,险些酿成大祸!老李啊,”
林远看着李星云,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和戏谑:
“你这不良帅,当得可有点名不副实啊。威信不够,连吐蕃那边的分支都敢自立门户,公然不鸟你,还处处与我作对!”
李星云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
“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良人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光是让三千院、镜心魔他们愿意相信我,重新整合一部分力量,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哪里还顾得上吐蕃那么远的地方?那边的事情,我也都听说了,筱翁被杀,李存孝战死,这次来看看你,主要也是想劝你想开一点,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
“没什么想不开的。”
林远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的波澜并未完全散去,
“路是自己选的,后果自然要承担。”
李星云看着他,知道这位兄弟心结未完全解开,但也不再深劝。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终于提到了为何去东丹国的原因,悠悠说道: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北边那只困扰已久的大妖,它的内丹,我们终于成功取到了。”
林远精神一振:
“哦?”
“嗯。”
李星云点头,
“张老爷子说,那内丹妖力过于霸道,需要他亲自出手炼化一番,祛除戾气,才能安全地交给你服用,助你恢复乃至提升功力。不过,”
他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暖意,
“老爷子如今在洛阳,抱着孙子正高兴得合不拢嘴,俨然一个寻常的含饴弄孙的老翁。他让我转告你,等他忙完这阵‘天伦之乐’,有空也会过来长安,看看他的小孙女。”
听到这个好消息,尤其是提到女儿,林远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点了点头:
“好。”
…
幻音坊内专设的练武场,地面由坚硬的青石板铺就,四周立着兵器架,气氛肃穆。
林远与李星云相对而立,方才一番切磋,虽未尽全力,但气劲纵横间,已能窥见彼此修为的精进与变化。
李星云收势而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与欣赏,他绕着林远走了半圈,啧啧称奇:
“林兄,你这新琢磨出来的功夫有点意思啊!全然不似你以往那般刚猛霸道,反倒是刚柔并济,圆转如意。”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试图模仿方才感受到的意境:
“啧,方才你那几式,看似绵软,却暗含韧劲,竟能将我的力道引偏、化去,颇有几分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玄妙。而且似乎可随心转换,攻时如浪潮迭起,守时如深潭不动,妙,实在是妙!”
林远微微调息,额角有细汗,但气息并不紊乱,他点了点头,解释道:
“此功法的确以此为核心。最大的好处在于,对真气的消耗远小于我之前的功法,更适合持久对战,久战不疲。只是,”
他露出一丝无奈,
“我如今功力大跌,重修这新功法,进展颇为缓慢,许多精妙之处,尚无法发挥。”
李星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好了,林兄,不必过于焦虑。等张老爷子那边将炼化好的大妖内丹送来,借助其磅礴精元,必能助你重铸金丹,稳固根基。到那时,我封存在体内的那部分功力,自然可以安然归还。以你的资质和积累,重返远超大天位之境,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林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但随即又微微蹙眉,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话虽如此,可我体内如今阴阳初衡,若是贸然吸回那真气,届时功力猛增,恐再次导致阳气过盛,阴阳失衡。要完美融合,稳妥晋升,恐怕,还需要一股与之相匹敌的、极强的阴气作为调和与引子才行。”
他看向李星云,眼神中带着探询,这“极强的阴气”来源,无疑又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李星云也陷入了思索,这修行之路,似乎总是一关过后,又见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