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洞外山涧的水,悄没声地流。慧萍姑在我这山洞里,一躲就是两个多月。眼瞅着进了深秋,山上的树叶黄了,风也带了刀子似的凉意。可慧萍姑的脸色,却像让暖风熏过一样,一天天活泛起来。以前那种死白死白的颜色褪了些,透出点淡淡的红润。她话还是不多,但眼神里那层灰蒙蒙的绝望好像淡了,有时候看着洞外发呆,不再是空茫茫的,倒像是在想啥心事。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肚子。像吹气似的,一天比一天鼓,衣裳都快遮不住了。有一天晚上,我们仨挤在草铺上准备睡觉,洞里只有柴火噼啪的轻响。慧萍姑突然“呀”地低叫了一声,手猛地按在肚子上,眼睛瞪得老大。
“咋了?慧萍姑?”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又不舒服了。
她却没说话,脸上表情古怪,像是吓着了,又像是……有点惊喜?她慢慢把手挪开,轻轻放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屏着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平萍……他……他动了……刚才,好像在里面……踢了我一下……”
胎动!我听说过,但从来没亲眼见过。我好奇地凑过去,盯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看。慧萍姑拉着我的手,轻轻按在她肚皮上。手心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能感觉到下面的温热和紧绷。一开始啥动静也没有,我都有点怀疑了。可就在我想缩回手的时候,突然,手心底下猛地被顶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力道不大,但清清楚楚,像是有个小拳头或者小脚丫,在里面不耐烦地蹬踹。
“感觉到了没?”慧萍姑的声音带着哭音,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
“嗯!”我重重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新奇和……震撼。这就是活生生的生命啊!就在这肚皮底下,一天天长大,还会自己动弹!我以前只觉得慧萍姑肚子大,是个负担,是个麻烦。可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里面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生命,可真他娘的神奇!
小九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问:“姐,你们在看啥?”
我把他的小手也拉过来,放在慧萍姑肚子上。正好里面那小家伙又不安分地动了几下。小九吓得“嗖”地缩回手,眼睛瞪得溜圆:“姐!里面有东西!它在动!”
慧萍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摸着小九的头:“傻孩子,那是你小表弟或者小表妹,在跟你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我们仨都没咋睡踏实。慧萍姑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肚子,脸上有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软乎乎的光辉。连带着整个山洞,好像都暖和明亮了不少。
看着慧萍姑的肚子,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会不会动得比慧萍姑这个还厉害?我妈怀着我,挺着大肚子,是啥感觉?她会不会也像慧萍姑现在这样,又辛苦,又有点偷偷的高兴?
想着想着,我心里就有点酸溜溜的。我妈怀我的时候,怕是没享过啥福。奶奶肯定没给过好脸色,爷爷大概也是闷头不管。我爸呢?那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在外面奔波?我妈一个人,是咋熬过来的?
然后,一个更让我害怕的念头钻了出来:我以后,会不会也要像慧萍姑,像我妈一样,挺个大肚子,生娃娃?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婚姻?生娃?我想起技术员那张狰狞的脸,想起他举起的拳头,想起慧萍姑浑身青紫、差点死掉的样子。我想起村里那些婆娘,围着锅台转,被男人呼来喝去,生了一个又一个,熬干了心血,熬老了容颜。我想起奶奶骂我妈的那些难听话……
婚姻,到底能给女人带来啥?是挨不完的打骂?是干不完的活计?是生娃娃像过鬼门关?还是像慧萍姑这样,好不容易逃出火坑,还要拖着个没爹的娃,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平萍,想啥呢?”慧萍姑看我发呆,轻声问。
我回过神,看着跳动的火苗,闷闷地说:“没想啥……就是觉得,当女人……真难。”
慧萍姑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啊,真难。”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可有时候,看着他在里面动,又觉得……再难,也得咬牙撑下去。这世上,总算还有个跟你血脉相连的指望。”
指望?我瞅了瞅她那个大肚子,又瞅了瞅旁边睡得呼呼的、流着口水的小九。小九是我的指望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我照顾他,是因为他是我弟,是我爹妈托付给我的。可我自己呢?我的指望在哪儿?是读书认字?是卖山货攒钱?还是……以后也找个男人,生个娃娃?
一想到后面那个,我就打了个寒颤。不!我绝不要!我唐平萍,宁可一辈子住这山洞,宁可一个人砍柴挑水,也绝不要像慧萍姑那样,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任人打骂!
可是……我看着慧萍姑摸着肚子时,脸上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心里又有点乱。难道女人这辈子,除了受苦,就真的一点好都捞不着吗?生娃娃,除了受罪,就真的没有一点……一点点让人舍不得的东西?
我想不明白。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我心口,比背一百斤柴火还沉。
洞外,秋风刮过山崖,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无数个女人在哭。洞里,火光摇曳,映着慧萍姑安静下来的睡颜,和她肚皮下那个不安分的小生命。
生命是神奇,可活在这世上,当个女人,为啥就这么难,这么让人害怕呢?我缩了缩身子,把砍柴刀往身边又挪近了一点。这冰凉坚硬的触感,比任何男人的保证,都让我觉得踏实。
牛日的婚姻,去他娘的吧!我唐平萍,以后就靠自己这双手!活成啥样,是啥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