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刀风波过去后,村里表面上是安静下来了。但那安静,总让人觉得不踏实,像暴风雨来前的那阵闷。果然,没消停两天,就有生面孔在村里晃荡。有时是推着自行车假装换东西的货郎,眼睛却贼溜溜地往人院子里瞟;有时是问路的,专挑唐老四家附近的人打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是技术员家还不死心,派人来盯梢呢!
慧萍姑在家更是待不住了,整天提心吊胆,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她肚子一天天显怀,精神却越来越差,再这么下去,没等别人来抓,她自己先垮了。
一天晚上,天黑透了,外面下着毛毛雨。我正和小九在洞里烤火,就听见外面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说话声。我心里一紧,下意识握紧了身边的柴刀。小九也吓得往我身边靠。
“平萍……平萍妹子……睡了吗?”是慧萍姑她妈,声音又轻又急。
我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掀开挡洞口的草帘子。只见外面站着两个人影,是慧萍姑她爹妈。慧萍姑被她妈紧紧搀着,裹着一件巨大的旧蓑衣,整个人缩在里面,看不清脸。
“叔,婶,快进来!”我赶紧让开身子。
三人钻进洞里,带来一股湿冷的寒气。慧萍姑她妈脱下蓑衣,露出慧萍姑苍白憔悴的脸。她爹唐老四把手里的一个布袋子放在地上,沉甸甸的,是粮食。
“平萍,”唐老四开口,声音干涩,带着前所未有的局促和……一丝歉意?“这几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家畜生不死心,到处是人眼。慧萍在家,怕是藏不住了。我们想来想去……你这山洞偏静,知道的人少。想让她在你这儿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点,再说……”
他顿了顿,看着我这简陋得只有一堆草铺和几块石头当灶的山洞,眼神复杂:“就是……太麻烦你了,也委屈了慧萍。这是她这些天的口粮。”他指了指那个布袋。
慧萍姑她妈也红着眼圈接口:“平萍,以前……以前是婶子眼皮子浅,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你别往心里去。这次,真是没办法了……”她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心里说不上啥滋味。以前他们虽说没像奶奶那样刻薄,但对我和小九,也就是个面子情,心里未必看得上我们这没爹妈在身边的孩子。现在,却要求到我这个“野丫头”的山洞里避难。这声“对不起”,听着有点刺耳,又有点心酸。
“没啥麻烦的,”我摆摆手,尽量让声音平淡,“地方是小了点,挤一挤也能住。只要慧萍姑不嫌弃就行。”
慧萍姑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眼看了看我,声音微弱:“平萍,给你添麻烦了……”
“说这些干啥,先安顿下来要紧。”我让小九往里挪挪,把草铺整理出一块地方,又添了几把柴火,让洞里更暖和点。
唐老四夫妇又嘱咐了几句,留下半小罐猪油和一小包盐,看看缩在角落一声不吭的女儿,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雨夜里。
从此,我的山洞里就多了个人。
慧萍姑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就靠着洞壁坐着,眼神空茫地望着跳动的火苗,或者洞外的那一小片天。她的肚子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弧度,但她整个人却瘦得厉害,像所有营养都被那个小生命吸走了,却没给她留下半分活力。
她白天几乎不出洞,只有等到天完全黑透,我才陪着她到洞口附近稍微透透气。她变得异常警觉,一点声响都会吓得一哆嗦,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我们一起做饭。我把粮食省着吃,偶尔卖山货换点钱,会买块豆腐或者割一小条肉,想着法儿给她补充点营养。她开始不肯吃,总说“你们正长身体,你们吃”。我就硬塞给她,说:“你不吃,肚里的娃也要吃。”她这才默默接过。
晚上,我们三个挤在草铺上。小九睡得快,呼呼的。我和慧萍姑常常都醒着。洞里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有时,她会突然在黑暗中低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又拼命压抑着,怕吵醒我们。我不晓得怎么安慰,就只能假装睡着,一动不动。
有时候,她情绪稍微好点,会断断续续跟我说点话。不是说技术员家的暴行,就是说她后悔,不该贪图那点“城里人”的条件,不该不听劝。她说,现在最后悔的,是肚里这个娃,生下来就没爹,以后要被人指指点点。
我说:“没那样的爹,比有强。指指点点怕啥,我从小被指点到大的,不也活得好好的?只要自己立得住,啥都不怕。”
她听了,会沉默很久,然后轻轻“嗯”一声。
她爹妈每隔几天,会趁夜偷偷送点吃的用的来。每次来,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真心的感激和……惭愧。她妈有一次拉着我的手,眼泪婆娑:“平萍,你比很多大人都强……婶子以前,对不住你……”
我心里其实没啥波动。帮慧萍姑,是因为她可怜,是因为我看不过眼,又不是图他们一句“对不起”。他们看得起我看不起我,我唐平萍的日子照样过。不过,他们态度的转变,倒让我觉得,这世上的人心,也不全是又冷又硬的石头。
山洞里的日子,因为多了一个需要照顾的孕妇,似乎更艰难了。粮食消耗得快,地方也更挤仄。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反而比之前更踏实了点。好像照顾慧萍姑和她肚里的孩子,成了我除了照顾小九、读书认字之外,另一件必须做、而且能做好的事情。
看着火光照着慧萍姑依然苍白但似乎稍微安宁了一点的侧脸,我想,这牛日的世道,对女人是不公。但女人和女人之间,或许还能靠着一点点微末的暖意,在这冰冷的山缝里,互相撑着一口气,活下去。
山影重重,洞外冷雨淅沥。洞里,火光虽弱,却顽强地亮着,照着三个相依为命的人,和一个即将到来的、不知是福是祸的小生命。
活路难,但只要还能喘气,就得往下活。我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苗噗地窜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