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将那令人窒息的审判声浪隔绝。院里的阳光白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要流出泪来。我站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回我屋?那个阴冷、潮湿,只放得下一张破木板床和几个烂筐子的柴房?它从来就不是我的“屋”,只是一个勉强容身的角落,一个象征着我在这个家里位置的标签。
堂屋里隐约还有压低的争执声传出来,像是闷雷,预示着未来的风雨。村长的话暂时镇住了他们,但我知道,奶奶和叔叔婶婶们心里的那口气,绝不会就这么咽下去。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背上,冰凉刺骨。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土腥味。迈开步子,我低着头,快步穿过院子,走向那个角落里我那间小黑屋。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目光从堂屋的窗户缝里射出来,钉在我身上。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一小片光从墙角的破洞小窗户漏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那张外婆给妈妈打的嫁妆架子床上面铺着的稻草已经发霉。我的“行李”——几件破旧打满补丁的衣服,还胡乱地堆在床头破柜子里。
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浑身脱力般地滑坐在地上。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此刻才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后怕。
刚才在堂屋里,我怎么能有那样的胆子顶撞四叔?怎么敢对着奶奶说出“那个家,我不回了”的话?现在想想,手心还在冒冷汗。是冉老师的信任给了我底气?还是连日来的饥饿和屈辱,让我心里憋足了一股想要炸开的怨气?
也许都有。
“家丑不可外扬……”大伯最后那句闷闷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我明白,他们妥协,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到了错误,而是因为村长搬出了“村里的脸面”和“上头”。他们怕丢人,怕惹麻烦。而我,恰巧成了那个可能让他们丢人现眼的“麻烦”。
这种靠外部压力换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提醒我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小燕燕给的那块红薯饼。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的胃。可是,我现在敢去厨房找吃的吗?奶奶会不会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偷嘴的耗子”?
我蜷缩在门后,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外面院子里渐渐有了动静,是叔叔婶婶们各自回屋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不满的嘟囔。堂屋的门也开了又关,大概是村长走了。
世界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口。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警惕地抬起头。
“萍萍?”是爷爷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他一贯的迟疑。
我没吭声。
门外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还温热的、用旧布包着的东西,从门下的缝隙里塞了进来。接着,脚步声又轻轻地远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布包。犹豫了一下,我爬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个烤得有点焦黑的土豆,还冒着丝丝热气。
拿着这两个土豆,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爷爷……这个家里最沉默的影子。他怕奶奶,几乎从不违逆她的意思。但他会在我帮他把牛赶回圈后,偷偷塞给我一颗糖;会在我被罚饿肚子时,像这样,悄无声息地给我一点能果腹的东西。
这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温情,在这一刻,却像寒夜里的一点火星,让我几乎冻僵的心,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它不足以融化周围的坚冰,却让我知道,这个令人绝望的家里,还不全是彻底的冰冷。
我拿起一个土豆,顾不上烫,小心地剥开焦黑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糯软的薯肉。咬一口,热乎乎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空虚。
一边慢慢地吃着土豆,我的思绪却飘远了。
我想起了外婆。端午节前,她走了十几里山路,特地给我送了六个粽子来。那粽子用新鲜的箬叶包着,里面是糯米香得很。可外婆刚进院子,奶奶的脸就拉得老长,说话阴阳怪气。三婶四婶也在一旁帮腔,说外婆“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来看笑话的。站在院坝门口外,连口水都没喝,看着我把两个个粽子吃完,眼圈就红了。她把剩下的四个粽子留给我,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背影蹒跚,看得我心里难受。那四个粽子,后来我只偷偷藏起来吃了两个,剩下的二个,不知道被谁拿走了。想起外婆离开时那欲言又止、满是担忧的眼神,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土豆上。
外婆,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那个镇上的家里的后外公对你好吗?我好想你做的苞谷粑,想你晚上给我抓虱子时哼的歌……
我又想起了远在浙江的爸妈和弟弟妹妹。爸,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吗?屋里热不热?活儿累不累?你们有没有偶尔想起我?想起你们留在家里的这个大女儿?弟弟小九应该又长高了吧?他还会记得我这个姐姐吗?妹妹小娴,我走的时候她才那么小一点,现在肯定也变样了。你们在一起,虽然辛苦,但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会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偶尔提到一句:“不知道萍萍在家咋样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不会的。他们要是真惦记我,怎么会这么多年才回来一两次?怎么会明明寄了钱回来,我却连饭都吃不饱?妈上次回来过年,给我买的新衣服,已经破了短了,他们或许有他们的难处,但“想我”这件事,大概是很奢侈的吧。
两个土豆吃完,肚子里有了点底,心情却更加沉重和迷茫。
村长说,以后家里有我一口饭吃,学也能继续上。这似乎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我还能继续读书,这是我最在意的事。只要还能坐在教室里,听冉老师讲课,我就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可是,以后在这个家里,该怎么相处?奶奶和婶婶们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指使干活、冷言冷语是免不了的。我得更加小心,不能再让他们抓住任何错处。像砍门槛那样冲动的事,绝不能再做了。冉老师和村长不能每次都来救我。
我要学会忍耐,比以前更加忍耐。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咽进肚子里,化成力气,用在读书上。只有读书,或许才能让我有一天,真正地、彻底地离开这个地方。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借着小破窗户进来的光,我开始收拾这个小小的“房间”。把发霉的稻草抱出去晒一晒,虽然明天可能还会下雨。把破衣服叠好,尽管没什么可叠的。我得让自己有点事做,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和恐惧里。
收拾完,天已经擦黑。院子里静悄悄的,各屋都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光。厨房那边传来炒菜的声响和四婶尖利的说话声。没有人叫我吃饭。
我早已习惯了。我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算是解决了晚饭。
回到小黑屋,我关上门,插不上门闩(这屋子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门闩),只好用一根木棍勉强顶住。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盖着那床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的黑暗。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但和前几天在山洞里的恐惧不同,今夜,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心里涌动。那是一种带着痛楚的清醒,一种认清了现实后的决绝。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在黑暗中蓄积着活下去的力量。
山影重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总有一丝缝隙,能让野草找到生长的机会。
而我,唐平萍,就是要做那石缝里的野草。
只要还有一滴雨水,一线阳光,我就要拼命地活下去,挣扎着,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