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洞那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心里像揣着个活蹦乱跳的兔子,一会儿是冉老师信任的眼神,一会儿是同学们变化的目光,一会儿又是村长那张严肃的脸。他们会怎么谈?奶奶他们会认错吗?会把我接回去吗?……接回去?我打了个寒颤,那个家,我还想回去吗?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洞外鸟叫得欢,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今天还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吗?冉老师的话,真的管用吗?
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好,没心思弄吃的,喝了几口凉水就下了山。一路上,我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奇怪的是,碰见的几个村里人,看我的眼神虽然还是怪,但没人再当面指戳戳了,有的甚至还会快速地把目光移开,装作没看见。
到了学校,气氛更明显不一样了。同学们看到我,虽然还有些不自然,但没人再大声议论了。小燕燕看到我,立刻跑过来,塞给我一块烤得焦黄的红薯饼,小声说:“萍萍,给你吃!我娘刚烙的,可香了!”
我接过那块还烫手的饼,心里一暖,鼻子又有点酸。“谢谢。”我小声说。
“谢啥!”小燕燕挽住我的胳膊,“冉老师都说了,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都信你!”
虽然我知道“我们”可能不代表所有人,但至少有她信我,这就够了。
一整天,学校里风平浪静。再没人提“贼”字。课间的时候,甚至还有两个以前不太说话的女同学,凑过来问我数学题怎么做。我受宠若惊地给她们讲了,她们还对我说了谢谢。
这种感觉……好像我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学生,不再是那个被孤立、被唾弃的“家贼”。
然而,这种平静在放学的时候被打破了。
我刚走出校门,就看见村长和我大伯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说着什么。看到我出来,村长朝我招了招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来的,总要来。
我慢慢走过去,低着头,不敢看大伯那张黑沉的脸。
“萍萍,”村长的声音还算平和,“我昨天跟你奶奶和大伯他们都谈过了。走,先跟我回家去,有些话,得当面说清楚。”
回家?回哪个家?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村长,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大伯。大伯脸色难看,但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看来,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冉老师说得对,事情总得有个了结。
我默默地跟在村长和大伯身后,朝着那个我逃离了好几天、又恨又怕的院子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院门开着。一进去,我就感觉到一股低压。堂屋里,奶奶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板着一张脸,像尊门神。三叔、三婶、四叔、四婶全都到齐了,分坐在两边,一个个脸色不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这阵势,不像家庭会议,倒像是三堂会审。
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村长随手关上了,外面的光被隔断,屋里顿时显得更加压抑。
村长自己拖了张凳子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口了:“成凌家的(指奶奶),学冬(我爹的名字)家的几个兄弟,今天我把萍萍带回来,就是想把前几天那档子事,再掰扯掰扯清楚。”
奶奶立刻尖声叫起来:“有啥好掰扯的?她偷家里东西!人赃并获!村长你也看到了,她自己也承认拿了!这还有啥说的?”她浑浊的老眼狠狠瞪着我,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东西她是拿了,”村长不紧不慢地说,“但这个‘偷’字,恐怕不能这么简单就扣上。我问过了,孩子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饿得前胸贴后背,拿点米面油,拿口锅,是为了活命。这事搁谁身上,恐怕都得这么干。再说了,学冬两口子在外头打工,难道没往家里寄钱?萍萍吃她爹妈那份,天经地义!”
“你……”奶奶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那鸡呢?我那下蛋最好的芦花鸡呢?那也是她爹妈的?”
“鸡的事,另说。”村长摆摆手,“先说眼前。你们当爷奶、当叔婶的,把孩子逼得离家出走,住到山洞里,这传出去,好听吗?咱们村的脸往哪儿搁?上头现在正抓留守儿童关心工作呢!”
提到“上头”和“脸面”,奶奶和叔叔们都不吱声了,互相交换着眼色。
三叔干咳了一声,挤出个假笑:“村长,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是气坏了。这孩子,脾气犟,不听话,还敢……还敢砍门槛!这哪是一般孩子能干出来的事?我们也是怕她学坏,才管教得严了点。”
“管教?”村长提高了声音,“管教就是不给饭吃?就是冲到学校去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骂她是贼?唐老三,你也是有娃的人,将心比心,要是你家小孩,以后也被人这么对待,你咋想?”
三叔被问得哑口无言,讪讪地低下了头。
四叔梗着脖子嚷嚷:“那现在咋办?东西她都用了吃了,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家就白吃亏了?”
“吃亏?”我一直低着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我像件东西一样讨论,心里的火苗又蹭蹭往上冒。我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硬气:“四叔,那鸡你少吃了吗?那肉那鱼,端午的时候,你们吃得满嘴流油,想过给我一口汤了吗?我吃的用的,不及你们一顿饭!到底谁吃亏?”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想到我会突然开口顶撞,而且句句戳在痛处。
四叔被我问得愣住,脸憋得像猪肝,扬起手想发作,被大伯用眼神制止了。
奶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对村长说:“村长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啥话!这哪是娃儿说的话?这就是个讨债鬼!冤孽!我们唐家容不下这样的子孙!”
“容不下?”我冷笑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也没想再让你们容!那个柴房,你们爱关谁关谁!那个家,我不回了!”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就要往外走。这个令人窒息的堂屋,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站住!”村长喝住了我,语气严厉起来,“萍萍!事情还没说完,你往哪儿走!”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肩膀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抖。
村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都少说两句!吵能解决问题吗?”他转向奶奶和大伯,“成凌家的,学冬是你们儿子,萍萍是你们孙女。血脉亲情,是断不了的。今天我把话放这儿,萍萍还是个孩子,读书的年纪,你们有责任管她吃穿,供她上学!要是再发生饿着孩子、逼得孩子跑出去的事,我这个村长,就要代表村里上门说道说道了!到时候,丢的可不只是你们唐家一家的脸!”
他又看向我,语气沉重:“萍萍,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再咋样,砍门槛是胡闹!以后不能再这样!有啥委屈,跟冉老师说,跟村里说,但不能走极端,听见没?”
我咬着嘴唇,没吭声。心里却知道,村长这是在给我,也是给他们,找一个台阶下。
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奶奶粗重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会儿,大伯才闷声闷气地开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行了,妈,老三老四,都少说两句。村长说得对,家丑不可外扬。萍萍……以后家里有她一口饭吃。学,也继续上。”
这算是……妥协了?一种不情不愿的、为了面子的妥协。
奶奶狠狠瞪了我一眼,别过头去,没再说话。三叔四叔他们也阴沉着脸,不再吭声。
村长站起身:“那就这么着吧。萍萍,你先回你屋去。以后好好上学,别惹事。”
我站在原地,没动。回我屋?那个小黑屋?听着好像是一切回到了原点,但我知道,什么都不同了。他们恨我,我怕他们。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
但我没再争辩。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村长出面,暂时压住了他们,给了我一个能继续上学、不至于饿死的空间。这就够了。
我慢慢地转过身,没看任何人,低着头,走出了压抑的堂屋。
院外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这场审判,没有赢家。
但我好像,为自己挣到了一丝喘气的机会。
只是,以后的日子,恐怕更难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奶奶和叔叔婶婶们那阴沉的眼神告诉我,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