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锅,正在变成一尊神,而他陆远,就是那个不情不愿的“神”选大祭司。
这念头一起,陆远就感觉后背有点发凉。
风波平息后的日子,食堂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街坊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不是看一个热心肠的年轻人,而是像在看什么行走的锦鲤,差一步就要转发许愿了。
更离谱的是,有人真的开始行动了。
先是有人趁着打饭的空隙,偷偷往灶台砖缝里塞用红纸包着的小额钞票,美其名曰“添香火钱”。
陆远发现后哭笑不得地挨个退了回去,结果第二天,灶台上就摆满了洗得锃光瓦亮的苹果和橘子,说是“给灶王爷的供果”。
陆远看着那堆水果,感觉自己的cpU都快烧了。
灶王爷?
这口大铁锅要是能说话,估计第一句就是:“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她颤巍巍地拉着陆远的手,老泪纵横:“小陆啊,你们这不是食堂,是活人无数的善堂啊!我看,得给你们立块功德碑,让后世的人都记着你们的好!”
“使不得使不得,大娘,我们就是煮个粥,搞那么大阵仗干嘛,这不兴啊!”陆远一边笑着打哈哈,一边把老奶奶劝走,可心里那股凉意却顺着脊椎一路往上爬。
立碑?
再发展下去,是不是该有人跪下来喊“吾神万岁”了?
这剧本不对啊!
他们明明是想搞个互助社区,怎么一不小心快进到建国封神了?
当晚,陆“大祭司”忧心忡忡地缩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调出了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系统后台。
一行刺眼的数据让他彻底蚌埠住了——【情绪波动值】,连续七天低于系统判定的健康基准线。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街坊邻里们不再因为一碗粥的咸淡而争论,不再因为谁多打了一勺而激动,甚至不再有新的想法和建议。
他们只是默默地、虔诚地、不带任何异议地接受着食堂的一切。
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崇拜,正在像黑洞一样,吞噬掉这个社区本该有的活力和烟火气。
陆远忽然明白了,当人们把希望完全寄托于一个“神”或一个“符号”时,他们就放弃了自己思考和行动的权利。
这锅粥,正在把一群活生生的人,熬成一锅温吞的、毫无波澜的温水。
“叮咚。”
是小桃发来的消息,她作为线上网络的管理员,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远哥,出事了。十七个共灶点里,已经有五个开始搞‘圣锅仪式’了。他们学着我们之前那样,强制保留锅底,说是‘传承火种’;还搞什么‘圣餐时刻’,规定只有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一点才能喝粥;最离谱的是,他们开始排外,拒绝非本网点的成员加入,说是要‘保持血统纯正’!”
陆-远看着手机屏幕,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家伙,这都快进到宗教裁判所了。
小桃紧接着在所有共灶点负责人的内部群里发了一句灵魂质问:“各位,我们到底是在做共享食堂,还是在建庙烧香?”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回复。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小桃知道,当一场运动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当所有人都害怕提出异议时,它就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想反抗的那个东西。
就在这时,凌霜推门而入,她刚结束夜间巡逻,一身寒气,脸色却比外面的夜色还凝重。
“怎么了,凌霜?”陆远抬头问道。
凌霜脱下战术手套,声音压得很低:“刚刚在三号巷口,我拦了场架。两个小年轻,差点就动刀子了。”
“为了一碗粥?”陆远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凌霜点了点头,眉宇间满是无奈:“一个骂另一个‘不懂规矩,吃里扒外’,因为那人下班晚了,就近去了隔壁街区的共灶点喝了碗粥。结果被自己网点的成员撞见,当场指责他‘背叛’了‘圣锅’。”
“背叛”……陆远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得满嘴苦涩。
凌霜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极具画面感的话:“火还在,但烟太大了,呛得人睁不开眼。”
是啊,互助的火种还在燃烧,但盲从和崇拜产生的浓烟,已经快把所有人都熏窒息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食堂门口就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准备来喝“头啖粥”的街坊。
他们恭敬地排着队,气氛庄严肃穆得像是在参加某种仪式。
然而,食堂的大门迟迟没有打开。
就在人们开始小声议论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远、小桃和凌霜站在门口,陆远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清了清嗓子。
“各位街坊邻居,早上好。宣布个事儿,今天食堂大扫除,停业半天,中午再开。”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大扫-除?怎么这么突然?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陆远已经转身走回了厨房,小桃和凌霜则守在门口,神情严肃,仿佛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
好奇的街坊们纷纷扒着窗户往里看,下一秒,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陆远走到了那口被无数人视为“神物”的大铁锅前,手里……竟然拿了一颗锃亮的钢丝球!
他没有丝毫犹豫,挽起袖子,将钢丝球狠狠地按在了锅底那层积攒了近两年、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厚厚老膜上,然后猛力地刮了起来!
“刺啦——刺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像是用指甲在刮黑板,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头皮发麻。
随着陆远的动作,黑褐色的焦屑四处纷飞,如同一个神话的碎片在剥落。
底下,那片被“神化”的锅底,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铮亮反光的铁皮。
围观的群众彻底炸了锅,一片哗然。
“住手!你疯了吗?!”一个大爷激动地拍着窗户,脸涨得通红,“那、那是我们的根啊!是咱们食堂的魂!”
“是啊小陆!那锅底熬了多少人的心血,怎么能刮掉呢?”
“完了,完了,‘神气’要散了……”
在一片嘈杂的反对声中,陆远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回头,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口沉重的大铁锅整个举了起来,转向窗外的人群。
阳光恰好透过窗户,照在他和那口半新半旧的锅上。
“根?”他大声喊道,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根从来都不在这口锅上!根,在你们每一个愿意为陌生人多等五分钟、多添一勺米的心里!在你们饿着肚子,却先把最后一口粥让给孩子和老人的选择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
“今天我刷锅,不是不信它了,恰恰相反,是我太信我们了!我相信,就算没有这层老锅底,我们也能重新开始,熬出比以前更暖人心的粥!”
中午十二点,食堂准时重开。
当人们走进食堂时,闻到的不再是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焦香的复杂粥味,而是一股简单纯粹的葱花香。
锅里煮的,不再是那锅包罗万象的“神仙粥”,而是最家常、最普通的葱花蛋花汤。
门口的白板上,用马克笔清晰地写着配料表:盐、食用油、新鲜鸡蛋、小葱末,后面甚至附上了采购自附近菜市场的单价。
一切都明明白白,毫无神秘感可言。
陆远亲手盛了第一碗,热气腾腾地端到了人群中一个低着头的年轻人面前。
他正是昨晚那个被凌霜拦下的、骂人“背叛”的青年。
“尝尝。”陆远把碗递给他,“看看是不是还是那个味儿?”
青年犹豫着接过碗,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
清淡的咸香和鸡蛋的滑嫩瞬间在口腔里化开,熟悉的葱香直冲鼻腔。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
几秒种后,他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豆大的眼泪砸进了汤里。
“……像,像我妈做的。”他哽咽着说。
那一刻,周围的喧嚣都安静了下来。
夜幕降临,小桃在共享食堂的线上网络后台,更新了置顶公告,只有短短一句话:“本共享网络无任何神圣流程,只有平等的共同选择。”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个死寂了一整天的十七个共灶点负责人内部群,突然活跃了起来。
有人自发地发起了一个投票:“关于锅底文化,我们是否应该保留?”
选项有三个:“是”、“否”、“视情况而定”。
午夜时分,投票结束。
结果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选择“视情况而定”的,占比高达百分之六十八。
陆远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灵动的数字,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扬起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这才像话嘛。”他轻声说,“规矩,终究得由活人来定。”
窗外的城市已经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还在闪烁。
他关掉手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忙碌又惊险的一天总算过去了,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
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个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双眼睛正透过高倍望远镜,静静地观察着恢复了往日喧闹的食堂,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清晨五点,天色依旧墨黑,陆远打着哈欠,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开始淘米,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