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柴房的门就被冻住了,林野呵着白气推了三次,才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推开条缝。阿砚正蹲在门槛上,手里转着那只黄铜糖人模子,见他出来,突然往他手里塞了块东西——是块冻得梆硬的糖饼,咬下去“咔嚓”一声,甜津津的糖霜混着冰碴子在舌尖化开。
“张记老板托人捎来的,说‘给林家娃娃路上垫肚子’。”阿砚的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眼睛发亮,“他还说,当年你太爷爷欠的糖人,其实是他故意让的账,就想留个由头,让你们来年还能再路过他的摊子。”
林野把糖饼掰了一半递回去,看着远处马厩里正在套车的伙计,车轱辘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昨晚把账册里的旧账核了一遍,”他掸了掸落在肩头的雪,“发现太爷爷当年从西陆回程时,特意绕了段远路,就为了赶在小年那天到南陆的渡口——账上记着‘南陆李婶的腌菜该收了,晚了要坏’。”
阿砚突然一拍大腿:“我就说那页账不对劲!‘胡麻三石换腌菜二十坛’,明明西陆的胡麻在南陆能换更多,偏要少换五坛,原来是人情账。”他把糖人模子揣进怀里,往马厩走,“我去催催伙计,咱们得赶在巳时前过南陆的浅滩,不然涨潮就过不去了。”
林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车辕上缠着圈红绳——那是去年在南陆渡口,李婶的孙女给系的,说“红绳避水险”。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半块糖饼,糖霜在晨光里泛着细闪,像极了账册上张记老板画的糖人眼睛。
车老板甩了声鞭响,铜铃“哗啷”作响。林野踩着车梯上了赶车座,阿砚正蹲在车厢边,用炭笔在车板上写着什么。“写啥呢?”林野探过身去看。
“补账。”阿砚头也不抬,炭笔在木板上划出“沙沙”声,“刚才问了车老板,他爷爷当年跟你太爷爷跑过商,说有次在北漠遇了沙暴,是个牧民大叔把他们藏进地窖,账上没记,咱得补上:‘丁亥年冬,北漠牧民巴特尔,赠羊皮袄两件,欠烤羊肉三斤、南陆果酒一坛’。”
林野笑了,从怀里掏出那本老账册,翻开新的一页。车老板扬鞭赶车,车轮碾过结霜的路面,留下两道清晰的辙痕,像极了账册上延伸的墨迹。他提笔蘸了点雪水,在“腌菜二十坛”旁边添了行小字:“李婶的孙女今年该及笄了,带两匹东陆的云锦当贺礼,抵去年的腌菜钱——人情要新还。”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有点凉,却带着股甜香——是阿砚怀里的糖人模子沾了糖霜,混着车老板烟袋里的烟叶味,成了种奇怪又温暖的气息。林野把账册卷起来,塞进贴胸的衣襟,那里还揣着张字条,是今早出发前,张记老板托人带来的:“糖人模子给娃留着,等他有了娃,教他捏个新糖人,账才算真的清了。”
车过浅滩时,浪头溅上车板,打湿了阿砚写账的那块木板。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发现炭字遇水反而更清晰了,像长在了木头上。林野看着那行字被水浸得发深,突然明白,有些账记在纸上,有些刻在木头里,还有些,早被岁月泡成了骨血里的东西——就像这车轮碾过的辙痕,看着是印在地上,实则早跟着车轴,刻进了路里。
“前面就是南陆的渡口了!”车老板喊了声。林野抬头,看见李婶的孙女正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挥着条红绳,绳头系着串腌菜坛子的碎片——去年她摔碎了坛子,非要把碎片串起来当“新信物”。
阿砚已经跳下车,正跟那姑娘比划着车板上的字,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林野把账册重新翻开,在“巴特尔的烤羊肉”旁边,又加了笔:“南陆渡口,李丫头的红绳,抵腌菜坛子碎片五片,余欠三坛——来年开春送新坛子来。”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道浅浅的墨痕,像极了车辙延伸的方向。远处的雪开始化了,水珠顺着账册的边缘往下滴,落在手背上,温温的,竟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