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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臭几乎是实质的,粘稠地贴在皮肤上,混着铁锈、尘土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林天明用一块浸湿了不知名消毒液的破布紧紧捂着口鼻,但这只能带来一点可怜的心理安慰。他半蹲在一辆侧翻的、锈迹斑斑的公交车残骸后面,心脏在肋骨后面发疯般撞击。

这里是“尸影迷城”——至少外面那些幸存者营地的人是这么叫的。一座被遗弃、被某种“东西”占据的死亡之城。街道上游荡着……腐尸。林天明不愿意用“丧尸”那个词,那太像廉价恐怖片里的玩意儿,但眼前这些缓慢拖行的存在,似乎也没有更贴切的称呼。

它们大多衣衫褴褛,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黑灰败,上面布满暗沉的尸斑和溃烂的伤口。有些缺胳膊少腿,拖着残肢在地上划出黏腻的痕迹;有些腹腔洞开,暗色的、早已干涸的内脏拖曳在外。它们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像是破风箱在苟延残喘。

浓雾是这座城市永恒的主题。铅灰色的、湿冷的雾气,能见度不超过二十米。视线所及,到处都是废墟、烧毁的汽车骨架、破碎的橱窗和散落一地的杂物。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残肢——一条断腿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消防栓旁,半只手掌扒在生锈的邮箱上,指骨弯曲。暗红色的、近乎黑色的血污泼洒在墙壁、路面,绘出一幅幅抽象而残酷的壁画。

声音被雾气吸收,世界变得沉闷。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玻璃碎裂声,或者不知名物体倒塌的闷响,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拖拽声。嘶啦——嘶啦——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被持续地、缓慢地摩擦着地面,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在浓雾中回荡,无法判断远近,更无法判断来源。

林天明屏住呼吸,看着三五只腐尸从他藏身的公交车前方蹒跚而过。它们的动作僵硬而迟缓,但数量太多了。他必须去城中心的通讯塔,据说那里有尚未完全中断的紧急信号,或许能联系到外界的救援。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等待这一小群腐尸慢吞吞地消失在雾霭深处,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身,贴着墙根快速移动。脚下的碎石和玻璃渣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街道两旁的建筑像一张张咧开的、黑洞洞的巨口,仿佛随时会吐出更多的怪物。

他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巷道,这里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物,气味更加浓烈。突然,一阵强烈的拖拽声从前方拐角传来,伴随着更加清晰的、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嗒……嗒……嗒……

林天明猛地停住脚步,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慢慢探出半只眼睛。

雾气中,一个格外高大的腐尸身影显现出来。它背对着他,正拖着一具……不,是半具人类的尸体,那尸体腰部以下不知所踪,在地面留下一条宽宽的、暗红色的血痕。那腐尸的动作比其他同类似乎更……有目的性?它不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反而像是在执行某种……任务?

这个荒谬的念头刚闪过,那高大的腐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拖动尸体的动作顿住了。

林天明的心脏骤然缩紧。

它要回头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转过来的脸上会是何等狰狞可怖的景象。他握紧了手中那根磨尖了的钢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

然而,那腐尸并没有完全转过身。它只是侧过了小半边脸。

就在那一瞬间,巷道里忽然吹过一阵稍强的风,将浓雾短暂地吹散了一缕。黯淡的光线(这座城市似乎永远处于黄昏)恰好照亮了那腐尸的侧脸轮廓。

林天明的瞳孔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沟壑纵横的皱纹,高挺的鼻梁,甚至下颌上那颗标志性的、小时候他经常摸着的黑痣……

爷爷?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爷爷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安详离世,是他亲自捧着骨灰盒下葬的!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具拖着残尸、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怪物?

那“爷爷”腐尸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用那双浑浊不堪、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扫过他这个方向,停顿了不到一秒,便又继续拖着那半具尸体,缓慢而坚定地消失在更深的浓雾里,只留下那令人牙酸的拖拽声渐行渐远。

林天明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恐惧、荒谬、难以置信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喷发。是幻觉?是因为高度紧张和这该死的雾气产生的错觉?还是……这鬼地方连死者的安宁都要剥夺,连记忆都要扭曲?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可怕的影像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一定是看错了。必须是这样。

他不敢再停留,强迫自己迈开几乎麻木的双腿,朝着原本计划的方向继续前进。接下来的路程,他变得更加谨慎,几乎是草木皆兵。每一次腐尸的身影在雾中显现,他都忍不住要去辨认,去恐惧那张脸会不会是另一个他认识的、早已逝去的人。

这座迷城,似乎不仅仅吞噬生命,还在玩弄着生者的理智。

不知在废墟和尸骸中穿行了多久,按照一份残破地图的指示,他终于接近了目的地附近的一片区域。地图上标记这里有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可以暂时歇脚,观察通讯塔的情况。

然而,当他穿过最后一条堆满瓦砾的小巷,看清那栋建筑的全貌时,一种比看到“爷爷”腐尸更深沉、更源自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那不是什么普通的建筑。

那是一栋……古宅。

与他这一路见过的所有现代或近现代风格的残破楼房截然不同。青砖黑瓦,飞檐翘角,尽管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颜色,木制的门窗也腐朽不堪,布满了蛛网和灰尘。但它就那样突兀地矗立在一片废墟之中,像一座沉默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墓碑。一股阴森、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甚至暂时压过了城市里的腐臭。

宅邸的大门虚掩着,黑洞洞的门缝像在邀请,又像在警告。

大门上方,挂着一块早已褪色、字迹模糊的匾额。林天明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着那上面残存的、古老的字体。

笔画扭曲,透着一种不祥。

林……氏……祖……宅?

林?

和他一样的姓氏?

一股强烈的、无法解释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这座城市……这栋祖宅……还有雾中那张酷似爷爷的腐尸脸……

巧合?

他站在浓雾与废墟的包围中,看着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缝,第一次对自己逃出生天的目标,产生了一丝动摇。

林天明在祖宅外围徘徊了将近半个小时。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远离这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旧建筑,但某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或者说,是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又让他挪不动脚步。更重要的是,天色(如果这片永恒的灰蒙也能被称为天色的话)似乎正在变得更加阴沉,浓雾也愈发厚重。夜晚即将来临,而在外面游荡,无疑等于自杀。这栋祖宅,至少看起来能提供一个相对坚固的遮蔽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伸手推向了那扇虚掩的、沉重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仿佛惊扰了沉睡百年的幽灵。门轴大概早已锈死,他只推开一道能容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尘土和某种淡淡檀香(?)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宅内光线极度昏暗,只有门口透进去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个空旷门厅的轮廓。高高的房梁隐没在黑暗中,蛛网垂挂如同灰色的幔帐。脚下是积了厚厚灰尘的青石板地面,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扬起细小的尘粒在微弱的光柱中飞舞。

他侧身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腐臭和拖拽声。一瞬间,寂静变得无比深邃,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心跳和血液流过耳膜的嗡嗡声。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他开始打量四周。门厅很大,正对着的是一面巨大的木质影壁,上面的雕刻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些繁复的花鸟图案。两侧有通往更深处的月亮门,门洞后是更加浓郁的黑暗。

空气是冰冷的,带着一种地窖般的阴寒,穿透他单薄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搓了搓手臂,试图驱散这股寒意,但效果甚微。

小心翼翼地迈步,朝左侧的月亮门走去。门内似乎是一个偏厅,摆放着一些古旧的家具——几张太师椅,一张八仙桌,都覆盖着厚厚的白色蒙尘布,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守墓人。家具的木质看起来很好,只是漆面剥落得厉害,边角处有着明显的磨损痕迹。

他的目光扫过,忽然定格在靠墙的一张梳妆台上。那是这偏厅里唯一没有被完全遮盖的家具。椭圆形的镜子上蒙着灰,映出他模糊而扭曲的身影,像另一个世界的幽灵。镜台前散落着几件小物件——一把木梳,断了几根齿;一个打开的空胭脂盒,里面干涸的红色像是凝固的血;还有一支……玉簪?

林天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支玉簪。那玉质温润,即使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其不凡。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簪身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细微、极其飘忽的啜泣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缩回手,全身肌肉瞬间绷紧,霍然转头,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偏厅更深处,一扇紧闭的房门后面。

声音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

是风声?这古宅密封尚可,哪里来的风?是老鼠?什么样的老鼠会发出像女人哭泣一样的声音?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他额角滑落。

他屏息凝神,等了足足两三分钟,再没有任何异响。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也许只是神经过敏。他不再去看那梳妆台,转身打算退出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偏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蒙尘的镜子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一闪而过。不是他的倒影。像是一抹……白色的、模糊的影子。

他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定睛看去。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一张因为恐惧和疲惫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映在模糊的镜面上,看不真切。

果然是幻觉。他对自己说。

他快步离开偏厅,回到了相对空旷的门厅。不能待在这里面了,至少不能待在那些摆放着老旧家具、可能有房间的深处。他决定就在门厅靠近大门的地方找个角落休息,一旦有变,可以第一时间冲出去。

他靠墙坐下,蜷缩起来,努力忽略掉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和内心深处不断滋生的不安。他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块压缩饼干,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时间一点点流逝,宅内的光线彻底消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外面的世界也安静得可怕,连那一直存在的拖拽声都听不到了。绝对的寂静和黑暗,足以逼疯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介于清醒和沉睡之间时,那声音又来了。

“呜呜……嗯……”

这一次,比之前清晰了许多。确实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声音飘渺,时断时续,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冤屈,就从宅邸的深处,那一片未知的黑暗区域传来。它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寒意,缠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林天明彻底清醒了,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捂住耳朵,但那哭声仿佛能穿透物理的阻隔,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他想起关于“怨魂古宅”的传闻——夜半哭声,缠绕的怨魂……

难道都是真的?

这哭声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又渐渐低了下去,归于沉寂。但那种被什么东西窥视、被无形之物缠绕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他总觉得,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一双,或者很多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后半夜,他几乎没敢再合眼。直到天际隐隐泛起一丝灰白(透过门缝看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也未曾再响起。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就在他准备起身,手掌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借力时,他的指尖无意中刮到了青石板缝隙里的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地低头,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看清了那是什么——一小块破碎的、色彩暗淡的瓷片,边缘很锋利。而更重要的是,他刚才无意识的刮擦,似乎将缝隙里一些积年的灰尘和污垢弄开了,露出了石板本身的一些……刻痕?

他心中一动,强忍着不适,用手指仔细地将那缝隙附近的浮灰清理开一片。

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纹。是人为刻上去的图案。

线条粗糙而古朴,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有些模糊,但大致能分辨出内容——那似乎是一个祭祀的场景!一群穿着古老服饰、看不清面容的人,围着一个高高的祭台。祭台上躺着一个人形的轮廓,而站在祭台最前方、手持一个类似长柄刀具的人,正将刀指向祭品……

林天明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持刀者的身影上。虽然刻画简略,但那人的姿态,那服饰的某些细节……尤其是头上似乎戴着的某种头冠形状……

怎么会……那么像他在家族祠堂的老照片里,看到过的某位远祖的装扮?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尸影迷城……遍布残肢的街巷……浓雾中拖拽尸体的、酷似爷爷的腐尸……

怨魂古宅……夜半女人的啜泣……缠绕不去的窥视感……

还有这青石板下,隐匿的祭祀刻画……

这座城市,这栋祖宅,和他林氏一族,到底存在着怎样恐怖而黑暗的联系?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规律的敲门声,突然从大门外传来,打断了他几乎要炸开的思绪。

同时传来的,是一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异常突兀和诡异的温和声音:

“天明?是你在里面吗?快开门,我是大伯!外面危险,跟我们回家!”

大伯?

林天明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怎么可能?大伯远在几百公里外的老家,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座被死亡笼罩的、与世隔绝的恐怖之城?而且,听声音……中气十足,温和如常,与外面那些腐尸的嗬嗬声,与这古宅里的阴森哭泣,形成了无比诡异和刺耳的对比。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是幻觉?是这鬼地方制造出来迷惑人心的陷阱?还是……外面根本就不是大伯,而是某种模仿人声的……东西?

“天明,开门啊!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急切,是堂哥林涛!“这鬼地方不能待!快跟我们走,营地是安全的!”

连堂哥也来了?

恐惧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撕裂林天的理智。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开门。绝对不能。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凑到门缝边,屏住呼吸,用一只眼睛向外窥去。

浓雾依旧弥漫,但比深夜时淡了一些。门外站着几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干净的、甚至可以说是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他记忆里那种惯常的、略显严肃却又不失关切的微笑。正是他的大伯,林国栋。

站在大伯侧后方的,是堂哥林涛,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一副风尘仆仆却精神不错的样子,此刻正略带焦虑地看着大门。

他们身后,还站着三四个人,有男有女,穿着都相对整洁,面色红润,与这座城市里应有的绝望和狼狈格格不入。他们脸上也都带着类似的、温和而友善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合理。就像一次寻常的家族出游,偶然找到了走失的亲人。

但正是这种“正常”,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无比惊悚。

他们的脚下,是污秽不堪、遍布残肢血污的地面;他们的身后,是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腐尸蹒跚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而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纯净的图层,与这片死亡之地的污秽和绝望完全隔绝。

林天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大伯林国栋的脸上。那笑容,那眼神,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可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反而有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天明,别怕。”林国栋的声音依旧温和,透过门板传来,“我们知道你遇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那些都是假的,是这座城市的‘瘴气’产生的幻觉,会影响人的神智。跟我们回去,吃点药,休息一下就好了。”

幻觉?

雾中那张酷似爷爷的腐尸脸?古宅里夜半的女人哭声?青石板下的祭祀刻画?

这些都是幻觉?

林天明的手指紧紧抠着门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的理性在呐喊,告诉他门外的人说的话漏洞百出——他们如何穿越危险的城区?如何保持如此整洁?营地在哪里?为什么之前从未听说?

但内心深处,某个软弱的部分又渴望相信。相信亲人是真的,安全是真的,离开这个地狱的希望是真的。

“是啊,天明,快开门吧。”堂哥林涛也催促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这祖宅不干净,里面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不能久留!”

不干净的东西?你们又怎么会知道?

林天明猛地想起刚才在偏厅触摸玉簪时听到的哭声,还有镜子里一闪而过的白影。难道……

一个更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门外这些“亲人”,和这古宅里的“怨魂”,是不是存在着某种对立?他们害怕他留在这里?害怕他发现什么?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青石板上那模糊却狰狞的祭祀刻画。那个持刀的、酷似先祖的身影。

“我……我没事!”林天明终于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自己找过去。”

门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几秒后,林国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但那温和底下,似乎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天明,别任性。外面真的很危险,不是你能应付的。听话,开门。家族里的人都在等你。”

家族?

这两个字此刻听起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林天明透过门缝,看到林国栋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那双看着门缝的眼睛,深邃得不见底,仿佛能穿透木板,直接看到他那颗因为恐惧而蜷缩的心脏。

他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妇人,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双眼睛却毫无神采,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嘴角上扬的弧度僵硬得如同面具。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服。

他知道,他不能开门。一旦打开这扇门,他可能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甚至是……自我。

“我……我现在不想见人!”他鼓起勇气,用更大的声音喊道,“你们走!让我安静一下!”

说完,他不敢再听外面的回应,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远离大门,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刚刚从某种致命的诱惑中挣脱出来。

门外,再次陷入了沉寂。

没有恼怒的呵斥,没有强硬的撞门。那死一般的寂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悸。

他们走了吗?

还是……只是在外面等着?

林天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亲人的微笑,温暖的呼唤,在这座尸影迷城和怨魂古宅的包围下,成了最锋利的毒药,最深邃的恐怖。

他该怎么办?

门外的“亲人”们没有再试图叫门,也没有离开的动静。那种沉默的等待,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勒得林天明几乎喘不过气。他蜷缩在门厅的角落,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但只有死寂,以及古宅本身木材偶尔因温度变化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听起来像是某种东西在黑暗中悄然移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是两个。林天明感到一阵阵疲惫和眩晕袭来,高度紧张的精神和肉体的劳累几乎要将他压垮。他需要水,需要食物,更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理解这一切疯狂现象的线索。

他不能坐以待毙。无论门外是什么,无论这古宅里藏着什么,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偏厅,投向了那个蒙尘的梳妆台。

那面镜子。

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白影,以及触碰玉簪时响起的哭声,绝非空穴来风。这古宅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旧物之中。而镜子,在诸多怪谈里,往往是通往另一个维度,或者映照真实的关键。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要再去看一眼那面镜子。不是无意中的一瞥,而是真正地、仔细地去“看”。

他深吸一口阴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撑着墙壁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和恐惧而有些发软,但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再次走向那个令人不安的偏厅。

偏厅内比他记忆中更加黑暗。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厅方向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扭曲的轮廓。那几张盖着白布的太师椅,像一个个蹲伏的幽灵。空气似乎也更冷了,那种阴寒直接渗透衣物,刺入骨髓。

他一步步走向梳妆台,脚步落在积尘的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催命的鼓点。

终于,他站定在梳妆台前。

椭圆形的镜面依旧蒙着厚厚的灰尘,只能映出一个模糊扭曲的、属于他自己的黑影,看不清面容,更像是一团不安晃动的人形雾气。镜台前的断齿木梳、干涸胭脂盒,还有那支温润的玉簪,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林天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碰玉簪,而是缓缓伸向镜面。

他要用手指,擦去一部分灰尘,让镜面变得更清晰。

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镜面,同时也能感觉到那层细腻的灰尘。他用力,横向抹开。

一道清晰的痕迹出现在蒙尘的镜面上,像是划开了一道通往真实的裂口。

透过这道被擦亮的区域,他看到了自己。

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迷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这就是现在的他,一个在绝境中挣扎的可怜虫。

他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让擦亮的区域映照出偏厅更多的角落——盖着白布的椅子,空洞的门洞,垂落的蛛网……

一切似乎……正常?

难道真的是自己吓自己?

就在他心神略微松懈的刹那——

镜面,毫无征兆地荡漾了一下。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像水面被投入石子,影像泛起了涟漪。他擦亮的那片区域,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林天明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要惊呼出声,却又死死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镜中的影像变了。

不再是这个积满灰尘、破败不堪的偏厅。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灯火通明、陈设古雅华丽的房间!雕花木窗上贴着红色的剪纸,桌椅茶几光可鉴人,空气中仿佛还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像是百年前,这栋祖宅鼎盛时期的模样!

而在这“真实”的镜像中,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穿着素白色旗袍的女子。

她背对着镜子(或者说,背对着现实世界中的林天明),身形纤细,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插着那支……他眼前实物中就存在的玉簪!

林天明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镜中那女子的背影,不敢眨眼,不敢呼吸。

那女子似乎正在对镜梳妆,动作轻柔而缓慢。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停住了。

然后,在林天明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镜中那穿着旗袍的女子,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林天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想移开目光,想砸碎这面诡异的镜子,但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先是柔和的侧脸线条,接着是挺翘的鼻尖,然后……

没有然后了。

就在那女子的面容即将完全转过来,让他看清的那一刻——

镜中的景象再次剧烈地扭曲、闪烁!华丽的房间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抖动、碎裂,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也变得支离破碎。

取而代之猛然插入画面的,是另一幅景象!

依旧是这古宅,但角度似乎变了,像是在某个更宽敞、更庄严的大厅里。画面色调暗红,仿佛笼罩在血光之中。一群穿着古老祭祀服饰、看不清具体面容的人,围成一个圈。他们低着头,姿态恭敬而狂热。

圈子的中央,是一个用黑色石头垒砌的、类似祭坛的东西。

祭坛上,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形纤细的人!是那个旗袍女子吗?看不真切。

而站在祭坛最前方,手持一柄造型古朴、刃口闪烁着寒光的长柄祭刀的人……

林天明的瞳孔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那个人……穿着和他大伯林国栋此刻身上那件中山装有些神似的、但明显是古老款式的礼服,头上戴着一种奇特的头冠。虽然面容在晃动的、不稳定的镜像中有些模糊,但那眉眼,那轮廓……

赫然就是年轻了许多的……爷爷!

不!甚至比他在家族照片里看到的、安详离世的爷爷还要年轻!更像是……爷爷的父亲,或者更早的先祖?但那血脉相连的熟悉感,绝不会错!

镜中的“爷爷”(或先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庄严。他高高举起了那柄祭刀,刀尖对准了祭坛上那个白色身影的胸膛!

而祭坛周围那些低头的人影中,林天明依稀辨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轮廓——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妇人(虽然年轻了很多),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远房表叔公……

都是他记忆里,家族谱系上,那些早已故去的长辈!

“不……”一声破碎的呻吟从林天明的喉咙里挤出。

就在这时,镜中那高举祭刀的“爷爷”,动作猛地定格。

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那双麻木空洞的眼睛,竟然缓缓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抬起,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空阻隔,精准无比地……对上了林天明透过镜面窥视的视线!

林天明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还在后面。

镜中那“爷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诡异的弧度。那不是微笑,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嘲弄、残忍和某种期待的扭曲表情。

同时,镜面里的景象再次飞速变幻、闪烁。祭坛、人影、血光都消失了,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积灰的、破败的偏厅镜像。

但镜像中,那个站在梳妆台前的、林天明自己的倒影,却变了!

镜中的“他”,不再是那副惊恐狼狈的模样。

镜中的“他”,穿着一身与刚才祭祀场景中那些人类似的、古老的服饰,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而狂热的神情。

而最刺眼的是——

镜中的“他”,右手之中,紧紧握着一柄刀!

那柄造型古朴、刃口闪烁着寒光的长柄祭刀!

刀尖之上,正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淌下粘稠的、鲜红的血液!

嗒……嗒……滴落在镜像中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刺目的红!

林天明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只有沾着的灰尘!

他再抬头看向镜子。

镜中那个手持滴血祭刀的“自己”,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直勾勾地回望着他。那眼神里,有嘲讽,有怜悯,还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对鲜血和死亡的漠然。

“啊——!!!”

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困惑和此刻这足以摧毁所有认知的惊悚,终于冲垮了林天明的心理防线。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撞翻了一张盖着白布的太师椅。

椅子倒地发出一声闷响,扬起大片灰尘。

他瘫软在地,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全身的衣物瞬间湿透。他不敢再看那面镜子,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将他彻底吞噬的恶魔。

尸影迷城是家族的祭祀场……

古宅怨魂是被献祭的无辜者……

而他自己……他林氏的血脉……在镜中显示的“真实”里,竟然是手持屠刀、沾染鲜血的……刽子手?!

家族长辈们温和的告诫犹在耳边:“别相信你看到的,孩子,那都是幻觉。”

去他妈的幻觉!

那镜中的血影,那滴血的祭刀,还有“爷爷”那冰冷诡异的注视……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幻觉?!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到底是谁?

他的家族,到底是什么?

而门外那些等待着他的、“微笑”的亲人……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

林天明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心脏在空腔里疯狂跳动后的虚脱感,和那股萦绕不散、渗入灵魂的寒意。

镜中的景象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烧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手持祭刀的“自己”,滴落的鲜血,还有“爷爷”那穿透时空的、冰冷诡异的注视……这些画面交替闪现,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

“幻觉……都是幻觉……”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试图用长辈的话来麻痹自己,但那镜中血的腥气(尽管只是想象)和刀的冰冷触感(尽管只是视觉),却比门外“亲人”的呼唤更加真实,更加刺骨。

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不敢再看那面梳妆镜,甚至不敢再看这偏厅里的任何一件老旧家具。每一件物品,仿佛都浸泡在百年的冤屈和血腥之中,随时会伸出无形的手,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他踉跄着退回门厅,背靠着冰冷的大门,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门外的世界,依旧死寂。那些“亲人”还在吗?是在耐心等待,还是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窥探。无论是门内还是门外,似乎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尸影迷城,怨魂古宅,微笑的亲人,镜中的血祭……这一切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却可能更加恐怖的图景。

这座城市,是林氏一族进行血腥献祭的古老祭祀场。那些在浓雾中游荡、拖着残肢的腐尸,或许并非外来者,而是在漫长岁月中,一次次献祭仪式里积累的“祭品”与“执行者”的扭曲混合体?所以他们才会显现出祖先的容貌?因为他们本就是祖先罪恶的延续,或者……本身就是祖先的某种形态?

而这栋祖宅,就是进行最终、最核心仪式的地方。那些夜半哭泣的怨魂,就是百年前,乃至更久远年代里,被在这宅邸中献祭的无辜亡魂。她们的哭泣,是对不公的控诉,是对真相的泣诉。

家族的长辈们……他们知道一切。他们或许不仅仅是“知道”,他们可能就是这一切的维护者,甚至是……参与者?他们用温和的笑容和“幻觉”的借口,来掩盖血腥的真相,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维持某种可怕的传统?是为了获得某种……力量?还是为了阻止像他这样的后代,发现那令人绝望的家族宿命?

而他自己,林天明,林氏的血脉。在镜中显示的“未来”或者说“本质”里,他终将拿起那柄祭刀,成为新的刽子手,延续这血腥的循环?

不!

绝不!

一股强烈的、源自求生本能的抗拒感,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暂时压倒了恐惧。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不能变成镜中那个手持血刀、眼神冰冷的怪物!

他必须逃离这里!逃离这座城,逃离这栋宅,逃离那些“微笑”的亲人!

可是,怎么逃?

通讯塔?那里或许有信号,但外面是遍布腐尸的迷城,还有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亲人”在守株待兔。就算联系到外界,救援能及时赶到吗?或者说,外界……真的存在吗?这座城市诡异的隔离感,让他产生了怀疑。

另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这古宅本身。

怨魂泣诉真相。那些被献祭的无辜者,她们是受害者,她们怨恨的是林氏一族。那么,她们会不会……反而成为对抗那些“微笑亲人”的力量?毕竟,门外的大伯他们,似乎很忌惮这宅子里的“不干净的东西”。

与虎谋皮?驱狼吞虎?

林天明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方向。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跟着“亲人”回去,那结局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这古宅,关于献祭的真相,关于……如何打破这个循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古宅的深处,那片他尚未探索的、更加黑暗的区域。青石板的刻画指向那里,夜半的哭声源自那里。

那里,可能藏着最终的答案,也可能是……最终的坟墓。

赌一把?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咚!咚!咚!”

沉稳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不容拒绝。

林国栋的声音穿透门板,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失去了耐心的、隐隐的压迫感:“天明,时候不早了。雾又要浓了。开门吧,跟我们回家。家族……需要你。”

需要你。

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如同最终的审判。

林天明靠在门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清晰地感觉到,门板传来轻微的震动,那不是敲门,而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轻轻地刮擦着门板。

嘶啦……嘶啦……

声音缓慢而持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恶意。像是指甲,又像是……某种更粗糙的东西。

与此同时,古宅的深处,那女人的啜泣声,再一次幽幽地飘了过来。

“呜呜……嗯……”

这一次,哭声不再仅仅是悲伤,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焦急?警告?

刮擦声,敲门声,亲人的呼唤,怨魂的哭泣……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诡异而压迫的交响曲,从门内外两个方向,同时挤压着林天明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站在光明(门外亲人的“正常”世界)与黑暗(古宅内部的未知恐怖)的交界线上,站在家族宿命与个人反抗的悬崖边。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林天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古宅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他选择……黑暗。

与其成为微笑着的刽子手,不如与哭泣的怨魂同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被不断刮擦、仿佛随时会被推开的木门,然后毅然转身,不再理会门外那变得越来越急促的呼唤和刮擦声,迈开脚步,向着古宅最深沉的阴影,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身影很快被浓郁的黑暗吞没。

只留下门外,那刮擦声微微一顿,随即,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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