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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没完没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残破的瓦片上,又顺着屋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像给这孤零零杵在荒山野岭里的“残棺客栈”挂了一道脏兮兮的水帘。山路早被冲得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寒气顺着裤腿往上爬。殷离推开那扇吱呀怪叫、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时,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冲得她脑门一胀。客栈大堂宽敞得有些过分,却空荡荡的,只零星摆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蛛网在房梁间肆无忌惮地挂着。柜台后面,站着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擦拭着一个黑乎乎的酒坛。灯光跳跃,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显得那张脸格外阴郁。

听到门响,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殷离身上溜了一圈,没什么温度。

“住店?”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住店。”殷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到柜台前,“顺便打听个地方,血雾森林,怎么走?”

老头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皮又耷拉下去,语气硬邦邦的:“不知道。住店,一两银子一晚,先付钱,后住店。楼上左转第一间。”

殷离皱了皱眉,这态度可真够呛。她没再多问,从湿透的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头看也没看,伸手扒拉过去,从柜台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推到她面前,然后又低头继续擦他的酒坛,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殷离拿起钥匙,入手一片冰凉。她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格外刺耳。

左转第一间。门没锁,一推就开。

房间比大堂更甚,一股浓烈的、像是东西腐烂又混合着铁锈的怪味直冲鼻腔。殷离忍不住掩了掩鼻子。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光亮,她勉强看清了屋内的陈设——一张挂着脏得看不出原色帐子的木床,一张歪腿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墙壁上糊的旧报纸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后面黑黄的墙体。

她关上门,摸索着走到桌边,想点亮桌上的油灯。火石擦了几下,才勉强引燃灯芯,一朵小小的、昏黄的火苗摇曳起来,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殷离脱下湿透的外衫,走到床边,打算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想办法打听血雾森林的消息。然而,就在她靠近床铺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湿滑黏腻的东西。

她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去。

床底靠近墙壁的阴影里,似乎横着个长方形的巨大物件,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着,看不清具体模样。但就在那物件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正缓缓渗出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沿着地面细微的坡度,蜿蜒到她脚下。

血?

殷离心头一跳,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腥臭的气味,比房间里的怪味更浓烈数倍,直冲大脑。不是雨水,绝不是。

她强忍着恶心,试图看清床底那东西的全貌。那轮廓……像极了棺材。一口残破的,没有完全盖严实的棺材?有几道缝隙格外宽,那血水,正是从那里渗出来的。

饶是殷离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此刻也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睡在放着一口渗血棺材的房间里?这客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她猛地站起身,就想立刻冲下楼去找那掌柜理论换房。可脚步刚动,又停住了。这荒山野岭,外面暴雨倾盆,又能去哪?而且,那掌柜阴鸷的模样,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犹豫片刻,她走到门边,将门闩仔细插好,又拖过那张歪腿桌子抵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松了口气,和衣躺在了床上,尽量远离床底那片阴影。

油灯被她留了一小簇火苗,不敢全灭。黑暗中,那微光映照着床帐,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地往她耳朵里钻。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摩擦,从床底下传来。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消失了。只有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

也许只是老鼠,或者木头热胀冷缩。她试图安慰自己,但鼻尖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床底下的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快要被疲惫拖入睡眠时——

“吱……呀……”

一声悠长、干涩,令人牙酸的声音,清晰地从床底传来。

是棺盖!是棺盖被移动的声音!

殷离瞬间睡意全无,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床沿下方的黑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吱呀”声停住了。紧接着,是一种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布料在粗糙的表面上拖行。

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恐惧攫住了她,四肢冰凉僵硬,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时间一点点流逝,床底下再没有传来任何异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行,必须看看!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合着强烈的恐惧和一丝探究欲,驱使着她。她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她轻轻搬开抵门的桌子,手有些发抖地握住门闩。

猛地一下拉开房门!

门外,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梯口的方向,一点昏黄的灯光正幽幽地移动过来。

是那个掌柜。他举着那盏油灯,干瘦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听见什么了?”他问,声音比之前更沙哑。

殷离喉咙发干,指了指房间:“床底下……有东西在响。”

掌柜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不是告诉过你么,”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带着阴冷的气,“别碰床下的东西。”

“我没碰!”殷离下意识反驳,“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客房里会有……会有棺材?!”

掌柜的没有回答,只是举着油灯,越过她,走向房门。他朝里面望了一眼,床底下的阴影依旧,那渗出的血水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暗沉的光。

“好奇心太重,在这地方,活不长的。”他转过头,盯着殷离,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你最好回去睡觉。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殷离还想再问,掌柜的却已经转过身,佝偻着背,举着灯,一步步走下楼梯,消失在黑暗里。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殷离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回那个房间?她宁愿在走廊上站一夜。可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房内,投向那张床。

刚才掌柜的过来时,油灯的光似乎晃过了床底……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走进房间,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蹲下身,朝着床底那口残破的棺木看去。

棺盖,确实被移动过,错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而棺内……空空如也。

只有几缕沾染着暗红血迹、破烂不堪的布条,凌乱地散落在棺底,那颜色,和渗出的血水一模一样。

之前……这里面躺着的东西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猛地扭头看向房间唯一的窗户。

窗外,不知何时,雨停了。但更浓重的东西弥漫在山林间——猩红色的雾气,像活物一样,缓缓地、无声地流动着,正朝着客栈的方向弥漫而来。雾气中,那些树木枝干的轮廓扭曲变形,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骸骨手臂。

血雾森林!

它就在外面!而且,正在逼近!

楼梯口再次传来脚步声。掌柜的去而复返,他就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没有靠近,只是看着僵在窗边的殷离。

油灯的光照着他下半张脸,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像是卡了痰的“咯咯”声。

“它在找它的身体……”他的声音低沉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平静,“而你,就睡在它的棺材上。”

殷离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睡在……它的棺材上?

那刚才从棺材里出来的……是什么?那消失在血雾森林方向的东西……

掌柜的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融入黑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殷离独自站在充斥着血腥味和未知恐惧的房间里,窗外是无声逼近的猩红雾霭,床下是空棺和染血的布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它……在找它的身体。

而她,刚刚为那个“它”,腾出了地方。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殷离的脊椎往上爬,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她猛地向后退开,远离那张散发着浓郁血腥和腐朽气味的床铺,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下簌簌灰尘。

“身体……我的身体……”掌柜那句嘶哑低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睡在它的棺材上?那个“它”……难道一直就在这房间里?在她躺下的时候,在她无知无觉地呼吸着这污浊空气的时候,那东西就在床下,隔着薄薄的木板和一层脏污的铺盖,与她仅有一板之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目光死死锁住床底那片黑暗,那空荡荡的、只余染血布条的棺木,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刚才那“吱呀”声,那窸窣声……是它推开棺盖,爬了出来?它现在在哪里?还在这个房间里吗?躲在某个她视线不及的角落,或是……就贴在她的身后?

殷离猛地扭头,身后只有斑驳的墙壁和摇晃的、她自己被拉长的扭曲影子。空无一人。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她冲向门口,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然而,她的手刚触碰到冰冷的门板,动作却僵住了。

走廊外,一片死寂。但这种死寂,并非空无一人。而是一种……粘稠的、充满恶意的宁静。楼梯口掌柜离去的方向,黑暗浓重得化不开,仿佛潜藏着什么东西。而另一头,通往大堂的楼梯,同样隐没在令人不安的阴影里。

这整座客栈,都透着一股邪气。掌柜的警告言犹在耳,外面是正在逼近的、传说中有进无出的血雾森林。她能去哪?

进退维谷。

殷离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木质感透过湿漉漉的衣衫渗入肌肤。她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但吸入肺部的,依旧是那混合着霉味、灰尘和血腥的、令人作呕的空气。

油灯的火苗在她瞳孔里跳跃,映出深深的恐惧和一丝绝境中的狠厉。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血雾森林,残棺客栈,还有那个诡异的掌柜和床下的东西……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她重新站起身,这一次,眼神变得坚定。她没有再试图离开房间,反而开始更加仔细地检查这个囚笼。

她避开床铺,首先检查窗户。木制的窗棂腐朽不堪,用力一推或许能推开,但窗外,那猩红的雾气已经弥漫到了很近的地方,最近的那些扭曲如骸骨的树枝,几乎要触碰到窗沿。雾气缓缓流动,似乎有生命般,偶尔聚散间,仿佛能窥见其中有什么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不能从窗户走。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床底。恐惧依然存在,但探究的欲望压过了一切。她需要更多信息。

深吸一口气,她重新蹲到床前,忍着那冲鼻的腥臭,凑近那道棺盖错开的缝隙,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向棺内望去。

棺木内部比从外面看更加残破,木质发黑,布满了深刻的划痕和干涸的、更深颜色的污渍,那绝不仅仅是雨水或普通的腐朽。那几缕染血的布条散乱地堆在角落,颜色暗沉,质地粗糙,不像是寻常的寿衣,倒像是……裹尸布?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撕扯开来。

她的视线仔细扫过棺内每一寸角落。在靠近棺木头部的位置,她发现了一点异常。那里的木质颜色似乎略有不同,而且……有一条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勾勒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不规则的方形。

暗格?

殷离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缝隙摸索。触手处,木质格外冰冷。她尝试着用力按压那个方形区域的边缘。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那块木板应声向内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更浓烈、更陈旧的腐败气息从缝隙中涌出。殷离屏住呼吸,用指甲抠住缝隙,慢慢将那块小木板完全掀开。

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一件东西——一本薄薄的、封面焦黄卷边、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

她将册子取出,入手感觉纸张脆弱不堪,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里面是用一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书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在极度恐惧或虚弱的状态下写就。有些字迹旁边,还沾染着同样颜色的指印,触目惊心。

“庚子年,七月初三。雾起了,红得吓人。老张头出去捡柴,再没回来。我们听到林子里有他的叫声,很惨……没人敢去找。”

“七月初五。粮食快没了。王麻子说看到雾里有东西在动,像人,又不像……他说那东西没皮。”

“七月初七。客栈里剩下的人不多了。李寡妇昨晚疯了,用头撞墙,嘴里喊着‘它来了,它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我们把她绑起来了。床底下那口棺材,渗的血越来越多了。”

“七月初九……它们进来了……从雾里,从窗户,从门缝……掌柜的不见了……棺材……棺材在动……”

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其狂乱,几乎无法辨认,只有最后几行字,用尽了力气般,写得格外深重,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

“掌柜的是帮凶!他用活人……喂它!用外乡人的生气……稳住它!别信他!别睡那间房!别靠近血雾!”

册子从殷离手中滑落,掉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本册子,是之前被困在这里的某个旅客留下的?记录的是发生在客栈里的、血淋淋的真相?

掌柜的是帮凶?用活人……喂“它”?用外乡人的生气……稳住“它”?

所以,那掌柜的让她住进这间房,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早知道床底下有什么!他所谓的警告,不过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是为了让她在恐惧中耗尽“生气”,更方便那东西……

“它”到底是什么?从血雾里来的?需要活人的生气?而床下的棺材,是它的……巢穴?或者说,是它某种意义上的“锚点”?

殷离猛地想起自己踏入客栈时,那掌柜听到“血雾森林”时瞬间的停顿和阴郁。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隐瞒!他怕她知道得太多,坏了他的“好事”!

恐惧依旧,但一种被愚弄、被当做祭品般的愤怒,如同野火般在她胸中燃烧起来。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成为那不知名怪物的食粮!

她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她捡起地上的册子,胡乱塞进怀里,再次冲到门边。这一次,她不再犹豫,猛地拉开门!

几乎就在同时,楼梯方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掌柜那种迟缓、拖沓的步子,而是另一种……更轻、更飘忽,带着一种湿漉漉粘腻感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声音很慢,正从楼下上来。

殷离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闪电般缩回房间,只将门拉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屏住呼吸,向外窥视。

走廊依旧黑暗。但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像是很多条湿毛巾被拖行的声音。

终于,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楼梯口,缓缓挪入走廊。

借着从门缝透出的、房间内油灯那一点微光,殷离看清了那东西。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它全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血色水汽中,身形佝偻,四肢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皮肤……或者说那层覆盖物,是某种暗红色的、半透明的、如同被剥了皮又浸泡在血水中的肌肉组织,还在往下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它没有明显的五官,只在应该是脸的位置,有一片不断蠕动、凹陷的模糊区域。

它移动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很艰难,在地上留下蜿蜒的、湿漉漉的血痕。那“啪嗒”声,正是它身体滴落的液体和脚(如果那能称之为脚的话)踩在木板上的声音。

它……是从血雾里来的?还是从……床下的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个?

殷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四肢冰冷麻木。

那东西沿着走廊,缓慢地、毫无目的地移动着。它经过殷离的房门时,似乎停顿了一下,那颗蠕动着的、没有面孔的“头”,朝着门缝的方向微微偏了偏。

一瞬间,殷离感觉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穿透了门板,落在了自己身上。那是一种纯粹的、对生命的憎恨和渴望。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尖叫出来。

好在,那东西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便继续向前挪动,最终消失在了走廊另一端的黑暗中。那湿漉漉的脚步声和拖行声,也逐渐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

殷离瘫软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那是什么鬼东西?!

这就是册子里记录的、从血雾里进来的“它们”?这就是掌柜用活人喂养的“它”?

不,不对。感觉不对。册子里提到“它从棺材里爬出来”,而刚才那个东西,虽然恐怖,但似乎缺少某种……“核心”的感觉?更像是一个被驱使的、残缺的造物。

真正的“它”,或许更可怕。

而且,刚才那个东西,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殷离猛地想起掌柜的话——“它在找它的身体”。

难道刚才那个血淋淋的怪物,并不是完整的“它”,而只是“它”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被“它”操控的傀儡?真正的“它”,失去了身体,所以需要寻找?而客栈,或者说这口棺材,是它回归的坐标?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殷离的理智绞碎。

她不能再等了。必须趁现在,趁着那怪物离开,趁着掌柜可能还没察觉,立刻逃走!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轻轻拉开房门,走廊空无一物,只有远处那怪物留下的、尚未干涸的血痕,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指向未知的深处。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然后朝着与怪物消失相反的方向——通往大堂的楼梯,一步步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心脏上。楼梯的木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响亮。她紧紧盯着楼梯下方那片黑暗,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终于,她下到了楼梯拐角。再往下几步,就是大堂了。

她停下脚步,伏低身体,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下望去。

大堂里,那盏油灯还放在柜台上,火苗依旧微弱地跳动着。

掌柜的并不在柜台后面。

然而,就在油灯旁边,殷离看到了令她头皮发麻的一幕——

柜台光滑的木质台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滩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沿着柜台边缘,一滴一滴地,缓慢地往下淌落。那颜色,那质地,和床底渗出的、还有刚才那怪物身上滴落的,一模一样。

而在那滩液体旁边,散落着几缕熟悉的、沾染着血迹的破烂布条。

掌柜的……他去哪了?

他和那个怪物……接触过了?还是……

殷离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自己必须穿过大堂,才能到达客栈的大门。

她咬紧牙关,将全身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像一只受惊的猫,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踏入了空旷死寂的大堂。

冰冷的气息包裹上来。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血腥味。

她紧贴着墙壁,避开中央那片开阔区域,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通往自由的大门。

就在她移动到距离大门还有一半路程时——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木轴转动声,从她身后,楼梯上方,她刚刚离开的那间客房方向,传了下来。

殷离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只见二楼她房间的那扇门,不知何时,竟然自己……缓缓地打开了一道漆黑的缝隙。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那缝隙后面,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扇门扉洞开的黑暗,比大堂里任何阴影都要浓重,像一只蹲伏巨兽的喉咙。殷离的脊背瞬间绷紧,冷汗浸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个方向“看”着她,那视线黏稠、冰冷,充满了非人的恶意。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回头确认的冲动,她像一只受惊的鹿,猛地扭回头,不顾一切地扑向近在咫尺的客栈大门。手指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门板,用力一推——

门纹丝不动。

她心里咯噔一下,双手并用,使出全身力气再次猛推,门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却依旧紧闭。借着从门缝透入的、被血雾染得诡异的微光,她看到了——一道粗重的横木门闩,从外面牢牢地将门锁死了!

从外面闩上的?是那个掌柜!他早就料到她可能会逃!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前门不通,后门呢?厨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定有后门!

她转身,目光急速扫过大堂。柜台后的那滩血水和布条刺目惊心,楼梯上方那扇敞开的房门如同嘲讽。她必须尽快找到其他出口!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湿漉漉的拖沓声,再次从二楼走廊传来。

啪嗒…啪嗒…

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在错位摩擦的“咔咔”声。

它又来了!而且,声音似乎……不止一个?

殷离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不能再待在这开阔的大堂里!她的目光锁定在柜台侧面,那里有一道低矮的、不起眼的木门,像是通往储藏室或者后厨。

几乎是连滚爬爬,她冲了过去,一把拉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闪身钻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用于观察外面。

门内是一片更深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食物腐败、草药干枯以及某种……类似腌制物的酸腐气味,但奇怪的是,这股味道似乎隐隐压制了那无处不在的血腥气。这里似乎是厨房兼储藏室,空间比想象中大,靠墙立着布满污垢的碗柜,角落里堆着麻袋,隐约能看到灶台的轮廓。

她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门缝。

大堂里,油灯的光晕边缘,第一个扭曲的血色身影缓缓挪下了楼梯。正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剥皮”怪物,它滴落的粘稠液体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反光的痕迹。

紧接着,第二个身影出现了。

这一个,形态略有不同。它的“身体”更加破碎,像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一条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反折着,行走时拖着一截疑似肠道的、暗红色的组织,在地上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它的头部轮廓更模糊,蠕动的频率更快,散发出一种更加狂躁的气息。

两个怪物下到大堂,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停滞在原地,那颗不断蠕动的、没有五官的“头部”微微转动着,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它们在找她。

殷离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做,生怕一丝微小的声响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突然,那个拖着肠道的怪物猛地转向了她藏身的厨房方向!它那团蠕动的面部组织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含混、如同溺水者喉咙里滚动的嗬嗬声。

被发现了?!

殷离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撞上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环境中,却如同惊雷。

大堂里的两个怪物瞬间动了!它们不再缓慢拖沓,而是以一种与其形态极不相符的、带着某种液体喷溅声的迅猛速度,直扑厨房木门!

“砰!”

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发出剧烈的摇晃,门板上瞬间出现了细密的裂纹。灰尘和木屑簌簌落下。

“嗬……嗬……”

怪异的低吼和湿漉漉的抓挠声隔着门板传来,令人头皮发麻。那扇薄薄的木门,根本撑不了多久!

殷离惊惶四顾,这厨房是个死胡同!除了她进来的这扇门,只有高处一个小得连孩子都钻不出去的透气窗,以及……灶台旁边,一个被几个空麻袋半掩着的、通往地下的方形洞口?

地窖!

几乎是本能驱使,她冲了过去,扒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一个黑黢黢的、通往地下的入口暴露出来。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奇异草药的味道涌了上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与这恐怖环境格格不入的……檀香?

来不及细想,身后厨房门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她毫不犹豫,摸索着冰冷的土阶,迅速向下钻去。进入地窖的瞬间,她反手将旁边一块沉重的、似乎是用来盖住洞口的木板拖了过来,勉强挡住了大部分入口。

地窖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靠在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喘息着,心脏跳得像要炸开。头顶上方,传来木门被彻底撞碎的轰响,以及怪物进入厨房后,那令人不安的徘徊声和低吼。

它们暂时没有发现这个地窖入口?还是说,它们对这里有所顾忌?

殷离不敢动弹,在绝对的黑暗中,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能闻到地窖里复杂的气味——泥土的腥气,草药干枯后的苦涩,那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以及……一股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带着铁锈味的悸动。

等等,悸动?

她屏住呼吸,仔细感受。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动?非常微弱,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缓慢的心跳,通过土地传导上来。

这地窖下面,还有什么?

她的眼睛开始逐渐适应黑暗,勉强能分辨出地窖的轮廓。空间不大,四周堆放着一些坛坛罐罐,还有成捆的、不知名的干枯草药悬挂在梁上。而在她前方不远处,靠着墙壁,似乎有一个低矮的土台,上面摆放着什么东西,那丝檀香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靠近。

土台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乎乎的木雕神像。神像的造型极其古怪,非佛非道,面目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原始的、野蛮的气息。神像面前,放着一个小香炉,里面积满了香灰,三根早已熄灭的、残存着小半截的线香插在其中。那檀香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而在神像和香炉旁边,还散落着几件东西——一枚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一绺用红绳系着的、干枯打结的头发,还有一小堆白色的、像是某种小动物骨骼磨成的粉末。

这是……某种祭祀的布置?镇压?还是供奉?

联想到掌柜那诡异的行为,床下渗血的棺材,以及外面那些血雾中的怪物,殷离心中寒意更盛。这个地窖,这个神像,恐怕和客栈的诡异脱不了干系。

“咚…咚…”

那来自地底深处的、带着铁锈味的悸动,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它仿佛与神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随着那微弱“心跳”的节奏,神像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也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冷热变化。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的徘徊声和低吼突然停止了。

地窖入口的木板边缘,缝隙里透入的微光被什么阴影挡住了。

紧接着,一种冰冷的、带着浓郁血腥气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探入了地窖,扫过每一个角落。

殷离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止了。她能感觉到那股充满恶意的“视线”在她身上掠过,带着一种贪婪的探寻,最终,停留在了她怀中——那本染血的册子所在的位置。

它们……是被这本册子吸引来的?还是说,册子上残留的、前任主人的气息,或者记录的内容本身,对它们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股冰冷的感知在她怀里的册子上盘旋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又带着某种渴望。最终,它缓缓退去了。阴影从缝隙处移开,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沓声逐渐远离,伴随着一阵令人不安的、像是咀嚼又像是吮吸的细微声响,怪物们似乎离开了厨房。

地窖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殷离狂乱的心跳和那来自地底的、持续不断的微弱悸动。

她瘫软在地,冷汗已经将里衣完全浸透。刚才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触摸。

暂时安全了。但能安全多久?

她必须弄清楚这地窖的秘密,弄清楚掌柜的、棺材、血雾怪物以及这地底悸动之间的联系。否则,她永远找不到生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尊诡异的神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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