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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雨,带着一股能渗入骨髓的阴寒。周正站在当铺那扇被昏黄灯光切割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门外,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石像。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一块祖上传下来的和田玉平安扣,带着他最后一点体温。

“死当。”他推开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柜台后的朝奉,眼皮都没抬,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那枚温润的玉扣。玉石在惨白的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微光,却丝毫没能软化朝奉脸上那层油腻而冷漠的壳。他鼻子里哼出一股浊气,带着浓重的烟味:“料子马马虎虎,雕工粗陋,顶天……这个数。”三根蜡黄的手指伸了出来,比了个“三”。

周正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是坠进了冰窟窿底。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老板,这是正经的和田玉,老坑的料子,您再给掌掌眼?我女儿……”

“就这个价!”朝奉不耐烦地打断他,手指敲了敲冰冷的玻璃柜台,发出刺耳的声响,“要当就当,不当拿回去。磨叽什么?后面还有人等着呢!”他浑浊的眼睛不耐烦地瞥向门口空荡荡的雨幕。

周正后面哪还有人?只有雨水敲打石板路单调而绝望的回响。他最后一点希冀的火苗,在这声粗暴的呵斥里彻底熄灭了。他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医院病房里那台心电监护仪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单调长音,还有女儿小雨那张在白色被单衬托下,小得几乎不见的脸。

“当。”这个字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几张皱巴巴、沾着油腻的纸币被推了出来,轻飘飘的,像几片枯叶。周正把它们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纸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冷风和雨水瞬间扑了他一头一脸,寒意直透骨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积水里,冰凉的雨水立刻灌满了鞋袜。那点可怜的纸币,甚至不够支付医院明天催缴的床位费。

他不知走了多久,失魂落魄,像一具被雨水泡涨的行尸。直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倒,重重摔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妈的!”他低声咒骂,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在泥水里胡乱摸索时,碰到了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抓起来,借着远处昏暗路灯投下的一圈模糊光晕,看清了那是什么——一盏灯笼。

极其古旧。竹篾的骨架已经泛出深沉的乌黑,上面糊的纸也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污秽不堪,布满虫蛀和破损的孔洞,透着一股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陈腐气息。灯笼的形制也很怪异,不是寻常的圆或方,而是……周正眯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仔细辨认,那扭曲的轮廓,竟隐隐透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类似某种古老刑具的意味。灯笼底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粘稠发黑的污渍,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混杂在雨水清冷的土腥味里,直钻鼻孔。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把它扔掉。这盏破灯笼,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他把它提在手里,冰冷的竹柄硌着他的掌心,那股腐朽的气息似乎更浓了。

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只想快点找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蜷缩起来。就在他转过一个堆满废弃建材、污水横流的偏僻街角时,一阵冷风打着旋儿猛地刮过。一张巴掌大小、边缘粗糙毛糙的黄色纸片,被风卷着,啪地一下,不偏不倚,紧紧贴在了他湿透的额头上。

周正一把将它扯下来,入手是一种诡异的滑腻感,像是某种动物的皮。纸片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副用极细、极黑的线条勾勒出的图案:一盏歪歪扭扭、形态狰狞的灯笼,灯笼下是一条扭曲蜿蜒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孤零零、破败如废墟般的古庙剪影。那线条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邪气,仿佛看久了,魂魄都会被它吸进去。

就在他盯着纸片发怔的瞬间,他手里的那盏破旧古灯,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冰冷得如同毒蛇爬过脊背的触感,顺着灯笼的竹柄,清晰地传递到他紧握的手上。

周正猛地打了个寒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惊疑不定地抬头四顾,这条废弃的后巷空无一人,只有雨水从破败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敲打着死寂。他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看向那张诡异的黄纸,目光死死锁住那条蜿蜒小径的尽头——那座荒庙。

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咽喉。女儿苍白的小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他心上割了一刀。这盏灯,这张纸……这突如其来的诡异……会不会是……黑暗中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通向的是地狱?

他没有再犹豫,或者说,绝望已经剥夺了他犹豫的权利。他死死攥紧那张滑腻的黄纸和冰冷灯笼的竹柄,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凭着那图案上模糊的方位感,朝着城市边缘,那片荒芜的乱葬岗方向,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里。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野草疯长,淹没了原本就模糊的小径。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声和灯笼偶尔磕碰到石头发出的空洞回响,在死寂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气冰冷潮湿,带着泥土深处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世界的尽头,走向一个只存在于噩梦中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精疲力竭,双腿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时,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毫无预兆地,浮现出点点幽绿色的光芒。

不是灯火通明,而是无数点幽绿、惨白、暗红的鬼火,如同夏夜里成群的萤火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寒意。它们悬浮在半空,或明或暗地摇曳着,勾勒出一个庞大、扭曲、无声矗立在荒野上的市集轮廓。

没有喧闹的人声,没有讨价还价的嘈杂。只有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正。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穿透他湿透的衣物,直刺骨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味道:浓烈的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烟味、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腐烂水果的酸馊味……还有一种,像是陈年棺木深处散发出的、混着泥土腥气的朽坏气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手中的破旧灯笼,在踏入这片鬼蜮般的市集边缘时,再次极其明显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的怪物被惊扰,即将苏醒。那冰冷的竹柄,瞬间变得如同握着一块万年寒冰,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手臂疯狂向上蔓延。

周正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强忍着拔腿就逃的冲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不能逃,为了小雨,他必须进去!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死亡与腐败气息的冰冷空气,攥紧灯笼,像是握着一块能抵御寒潮的盾牌,一步踏入了那片被幽绿鬼火笼罩的领域。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泥泞的土路,而是铺着一种冰冷、光滑、颜色暗沉如凝固血液的石板。街道两旁,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棚屋和摊铺。建筑的材料千奇百怪,腐朽的木头、惨白的兽骨、灰扑扑的瓦片、甚至还有巨大的龟甲和某种不知名巨兽的肋骨……它们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扭曲拼接在一起,构成一个个阴森的门脸。

摊位上陈列的物品更是光怪陆离,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一个摊位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玻璃瓶。瓶子里浸泡着的不是标本,而是一团团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黯淡微光的雾气——那是被禁锢的魂魄!摊主是个穿着清朝官服、面色青灰的“人”,他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靠近的“客人”。旁边另一个摊子,则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骨头制品,有的被打磨成惨白的珠子,有的被雕刻成扭曲痛苦的人形,骨头上天然形成或人为刻画的诡异符文在鬼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光。更远处,一个摊位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陶罐,罐口用写满朱砂符咒的黄纸紧紧封着,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撞击着罐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伴随着极其细微、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呜咽。

来往交易的“人”更是千奇百怪。有穿着古旧寿衣、身体半透明飘忽的老妪;有浑身湿透、滴答着水草和淤泥的水鬼;有穿着破烂盔甲、脖颈处留着致命刀口、眼神空洞的古代士兵;甚至还有几具勉强维持人形的骷髅,骨头上挂着破布,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的火苗……

没有交谈声,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无数细碎骨骼摩擦的低语声在空气中弥漫。交易的方式简单而恐怖:买主从自己身体里扯出一缕或明或暗、如同烟雾般的光带——那是他们灵魂的一部分——递给摊主。摊主则面无表情地收下,像收下一张普通的钞票,然后交付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货物。

周正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无形的阴冷气流推搡着,在这条诡异的主街上踉跄前行。手中的破灯笼成了唯一的热源,尽管那热源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那些窥视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目光稍稍退却了一些,仿佛这盏灯本身散发着某种令它们忌惮的气息。他紧攥着那张滑腻的黄纸,目光在两侧令人毛骨悚然的摊位上疯狂搜寻,寻找着图案上那座破败古庙的踪迹。

终于,在鬼市最深处,一个仿佛被所有光线刻意避开的角落,他看到了。

一座极其低矮、破败不堪的城隍庙,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孤魂野鬼,蜷缩在巨大的阴影里。庙墙斑驳,瓦片残破,门楣上那模糊不清的“城隍”二字几乎被岁月彻底抹去。庙门洞开,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然而,就在那漆黑的庙门口,孤零零地悬着一盏灯。

一盏和周正手中破灯笼几乎一模一样的灯!同样的竹篾骨架,同样的污秽灯纸,同样的怪异扭曲造型。唯一不同的是,庙门口那盏灯里,正幽幽地燃烧着一小簇火焰。那火焰的颜色极其诡异,不是常见的橘黄或赤红,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惨绿色!绿火无声地跳跃着,散发出一种冰冷、死寂的光晕,非但不能照亮周围的黑暗,反而将那片区域映衬得更加阴森可怖。

灯下,盘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宽大得过分、看不出年代和质地的灰色袍子,袍子将他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周正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皮肤呈现出一种类似浸水多日尸体的灰败浮肿,指甲长而弯曲,呈现出污浊的青黑色。袍子的兜帽压得极低,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到兜帽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周正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濒临断裂的神经。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庙门口那盏惨绿幽灯散发出的冰冷死气,如同无数只细小的冰针,刺入他的肌肤,冻结他的血液。他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

越靠近,那盏绿幽幽的缚魂灯散发出的诡异感就越发强烈。它像一只冰冷的、来自冥府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求……求药。”周正终于停在那灰袍人影几步之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颤抖着抬起手,不是递出那张黄纸,而是指向自己胸口,指向那个在医院里奄奄一息的小小身影,“救我女儿……她……快不行了……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撕裂的喉咙里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灰袍下的人影纹丝不动,仿佛一尊真正的石雕。只有那盏悬在他头顶的惨绿缚魂灯,火苗似乎微微摇曳了一下,映得那双放在膝盖上的、灰败浮肿的手,青黑的指甲仿佛闪烁着幽光。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蔓延。周正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就在他即将被这无言的绝望彻底压垮时,那灰袍人影终于有了动作。

一只浮肿灰败的手,极其缓慢地从宽大的袍袖中伸了出来。那动作僵硬而诡异,如同提线木偶。手指枯瘦扭曲,指甲青黑尖利,直直地指向周正手中紧攥的那盏破旧古灯。

“灯……”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极其古怪,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无数细碎的砂砾在腐朽的空腔里摩擦、碰撞,又像是夜风吹过枯骨缝隙的呜咽,干涩、冰冷,不带有丝毫活物的气息。“此灯……何处得来?”

周正浑身一僵,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这盏在泥水中捡到的破灯笼。它看起来如此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肮脏,为何会引来这鬼市主人如此诡异的关注?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捡……捡的。”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发痛,“在……在路边。”

兜帽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那厚重的阴影,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灯。那目光如有实质,冰冷黏腻,带着一种审视、探究,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周正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片刻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不再追问灯的事,而是直接切入了交易的核心:“命……可续。十载阳寿。” 那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不再是指向灯笼,而是直直地指向周正的心口,“换汝……魂契一纸。”

周正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魂契!出卖灵魂的契约!这代价的恐怖远超他的想象。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地狱受刑的传说,灵魂被撕扯、被灼烧、被永世奴役的景象疯狂涌现。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片死地。

但就在这一刻,女儿小雨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那双因为病痛而失去光彩的大眼睛,她虚弱地拉着他的手说“爸爸,疼……”的情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蚀骨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压倒了对于自身灵魂归宿的恐惧。

十年!整整十年!小雨能像正常孩子一样奔跑、玩耍、长大……

一股滚烫的、近乎悲壮的热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周正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光芒。他不再犹豫,也无需再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字,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换!”

“善。”灰袍人影的砂砾摩擦声里似乎透出一丝极淡的满意。那只浮肿灰败的手掌摊开。

没有笔墨,没有纸张。

周正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力量瞬间攫住了他!那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灵魂的最深处猛然爆发出来,像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了他存在的核心!剧痛!一种无法形容的、源于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全身!

“呃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股力量强行抽离、剥离!有什么最根本、最珍贵的东西,正被一点点、缓慢而残忍地拽出他的身体!

就在这灵魂剥离的极致痛苦中,他模糊的视野里,看到自己胸口的位置,一团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光晕被强行剥离出来。那光晕呈现出一种疲惫不堪的灰白色,微微颤抖着,像风中残烛。它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飘向灰袍人摊开的那只浮肿手掌。

就在那团代表着他部分灵魂的光晕即将落入对方掌心的刹那,他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盏破旧古灯,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朽气息的寒意猛地从灯笼内部爆发出来,瞬间沿着他紧握竹柄的手臂冲入他的身体!

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与那灵魂剥离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恐怖折磨。周正感觉自己半边身体如坠冰窟,血液冻结,另半边身体却像被投入熔炉,灵魂在尖叫着燃烧。他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蜷缩着跪倒在地,剧烈地痉挛着。

灰袍人的动作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灯笼异动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迟滞。兜帽下的那片黑暗,似乎再次聚焦在周正手中的破灯上,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然而,这迟滞仅仅是瞬间。那团灰白色的灵魂光晕最终还是落入了灰袍人摊开的、浮肿灰败的手掌之中。那手掌如同干涸的土地吸收水珠一般,那光晕瞬间没入掌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灰袍人另一只藏在袍袖里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同样可怖,掌心托着一颗东西。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深紫红色,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它没有任何气味散发出来,却给人一种极度污秽、极度不祥的直观感受。

“喂服。”砂砾摩擦的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周正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和那盏灯带来的刺骨寒意仍在身体里疯狂冲撞。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麻木,几乎感觉不到触碰。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将那枚深紫红色、布满黑纹的药丸死死攥在手心。那药丸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阴冷滑腻的感觉传来,仿佛握着的不是药,而是一块冰冷的、带血的腐肉。

他不敢再看那灰袍人一眼,更不敢再去看那盏散发着惨绿幽光的缚魂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如同身后有无数恶鬼在追赶,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片死寂的鬼市。来时那条荒僻的小径,此刻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扭曲漫长。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回去!回医院!把这东西给小雨!

他一路狂奔,肺部火烧火燎,双腿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巨石。灵魂被撕裂的地方,那剧烈的疼痛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化为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空虚感和冰冷的钝痛,如同心口被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呼呼漏风的黑洞。更诡异的是,他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他。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窥视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黏在他的后背上。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跑,仿佛只要停下脚步,就会被那无形的恐怖彻底吞噬。

当他终于看到城市边缘那点稀疏昏黄的灯火时,整个人几乎虚脱。他冲进医院大门,无视了值班护士惊愕的目光,像一阵狂暴的风卷过冰冷的走廊,猛地撞开了小雨病房的门。

“小雨!”他扑到病床边,声音嘶哑变形。

病床上的小雨,小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单里,脸色灰败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尘土。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律动的曲线已经微弱得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间隔得令人绝望。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

“药……药来了!”周正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枚深紫色的药丸。他掰开女儿毫无血色的嘴唇,将那枚冰冷滑腻、布满黑纹的药丸塞了进去。他甚至来不及去找水,只能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托起女儿的下颌,祈求着那药丸能自己融化。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一秒,两秒……十秒……

毫无动静。

小雨的脸色依旧灰败,呼吸依旧微弱得难以察觉。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绝望的直线,没有任何改变。

周正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被骗了?那鬼市,那灰袍人,那灵魂撕裂的痛苦……难道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就为了骗走他那点可怜的灵魂碎片?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眼泪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无声地滑落。

“不……小雨……爸爸没用……爸爸没用……”他喃喃自语,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床沿上。

就在他彻底被绝望击垮的瞬间——

“咳……咳咳……”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咳嗽声,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

周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女儿的脸。

奇迹发生了!

小雨灰败如土的脸上,那层死亡的灰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红晕,如同初春枝头最嫩的花苞,悄然浮现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她那细若游丝的呼吸,开始变得清晰、变得有力!小小的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嘀……嘀嘀……嘀嘀嘀……” 床头那台几乎宣告死亡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顽固的直线猛地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有力地、规律地起伏!代表着生命力量的绿色数字,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小雨?小雨!”周正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全身,几乎将他震晕过去。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女儿温热起来的脸颊。那熟悉的、柔软的触感,让他瞬间泪如泉涌。

“爸爸……”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呼唤,如同天籁般响起。小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因为病痛而蒙尘的大眼睛,此刻虽然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却重新焕发出清澈的光彩,懵懂地看着他。

“醒了!小雨醒了!”周正猛地站起来,像个疯子一样冲到病房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狂喜地大喊,“医生!护士!快来人啊!我女儿醒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周正,将他灵魂撕裂的空洞和一路逃回时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窥视感都暂时冲散了。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传来的温热和真实的心跳,觉得整个世界都重新明亮温暖了起来。医生们来了又走,脸上带着无法解释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们反复检查,最终只能归结于医学奇迹。周正不在乎,他只要女儿活着。

那盏从鬼市带回来的、引发灰袍人诡异关注的破旧古灯,被他随手塞进了病房角落一个存放杂物的旧纸箱里,上面还胡乱盖了几张废弃的报纸。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噩梦。

几天后,小雨的身体恢复得超乎想象的好,连医生都啧啧称奇。周正带着女儿回到了他们那个狭小却温馨的家。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周正开始四处奔波,找活计,做苦力,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肯干。他要为女儿攒钱,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填补那被卖掉的十年光阴。

日子在忙碌和平静中流逝。小雨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小脸日渐红润,笑声重新充满了小小的出租屋。那盏灯,被周正彻底遗忘在了角落的杂物堆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直到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窗外雷声滚滚,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将惨白的光瞬间投进屋内,照亮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纸箱。一道格外刺眼的霹雳在窗外炸响,震得窗框嗡嗡作响!

“啊!”睡在里间的小雨被惊雷吓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别怕,小雨!爸爸在!”周正立刻惊醒,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安抚女儿。

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碰倒的脆响。

紧接着——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微风吹过烛芯的声音响起。

在这雷声的间隙里,这声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幕,钻进了周正的耳朵。

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幽冷的、带着强烈腐朽气息的……蓝光,骤然从里间的门缝下透了出来!

那光芒极其诡异,不是火焰的暖黄,也不是鬼火的惨绿,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幽蓝!它瞬间侵染了门缝下的黑暗,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感。

周正的心跳骤然停止!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凝固、倒流!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破旧古灯!那个灰袍人诡异的问题!那个灵魂被撕裂时古灯爆发的刺骨寒意!

所有被巨大喜悦掩盖的恐怖记忆,如同被这道幽蓝光芒瞬间点燃的炸药,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

“小雨——!!!”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整个人如同失控的炮弹,猛地撞开里间的房门!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墙角那个旧纸箱被撞翻了。那盏破旧、污秽、形制怪异的古灯滚落在地。此刻,它正静静地立在那里。灯芯的位置,一小簇幽蓝色的火焰,正无声地跳跃着!

那火焰极其微弱,只有黄豆大小,却散发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光芒!它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那光晕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周围映照得更加阴森可怖,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死寂的蓝色。

小雨显然也被这突然燃起的、颜色诡异的火焰吓呆了。她穿着小小的睡衣,赤着脚站在离灯几步远的地方,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显然是被雷声吓醒后不小心碰翻了箱子。她小小的手里,还捏着一小盒周正晚上刚给她买的、哄她睡觉的火柴。

那簇幽蓝的火焰跳跃着,无声无息。

周正目眦欲裂,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被冻结、粉碎!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灭了它!立刻!马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没有水,他直接脱下身上单薄的汗衫,狠狠地朝着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古灯捂去!试图用布料窒息这诡异的火苗!

然而,就在他那件汗衫即将覆盖上灯盏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簇原本只有黄豆大小、安静燃烧的幽蓝火焰,仿佛被他的动作彻底激怒!它猛地向上窜起!瞬间膨胀了数倍!变成了一团拳头大小、剧烈摇曳的幽蓝火球!

一股更加冰冷刺骨、带着强烈腐朽气息的寒流,如同爆炸的冲击波,以灯盏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周正首当其冲,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寒瞬间穿透了他捂过去的汗衫,狠狠地撞在他的胸口!

“呃!”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如遭重击,被那股阴冷的巨力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眼前金星乱冒。

更恐怖的是,就在他被掀飞、意识模糊的瞬间,他听到了!

不是耳朵听到的。

是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的!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噼啪……噼啪……

如同干燥的柴火在烈火中爆裂的声音。

但那声音的来源……是他自己!是他身体内部,是那灵魂被撕裂后留下的空洞处,传来的……燃烧声!

他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灼烧感”正从那灵魂的空洞中弥漫开来。但那不是火焰的炽热,而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有无形的、冰冷的火焰,正以他的灵魂为燃料,贪婪地舔舐着、吞噬着!每一次“噼啪”声响起,都伴随着一种灵魂被撕裂一小块、被永久焚毁的恐怖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空虚感!

“不……!”他瘫软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灵魂深处那诡异的燃烧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他抬起手,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在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映照下,他骇然发现,自己手背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一种诡异的、如同陈年纸张般的灰败色泽,正从指尖开始,迅速向上蔓延!皮肤下的血管,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污浊的青黑色,如同死尸上的静脉网!

那盏灯,那盏被点燃的缚魂灯!它幽蓝的火光正无声地摇曳着,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腐朽死气,如同一个活物在呼吸。冰冷的蓝光笼罩着他,那灵魂燃烧的噼啪声,在他意识深处如同丧钟般连绵不绝地回响。

他挣扎着,徒劳地试图扑灭那火焰,但每一次靠近,那幽蓝火苗就爆发出更强的冰冷冲击。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深处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摩擦声,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皮肤下那种令人作呕的灰败色泽正持续不断地向上蔓延,从手背到小臂,再到上臂。指尖的触感越来越迟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橡胶。

“爸爸……”小雨带着哭腔的微弱声音传来,像一根细针扎在周正几乎麻木的神经上。

他猛地扭头,看见女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房间的另一角,小脸上满是泪痕,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小小的身体在幽蓝光芒的笼罩下瑟瑟发抖。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依赖,而是夹杂了一种陌生的、仿佛看着什么可怕东西的惊恐。

这眼神,比灵魂燃烧的剧痛更让周正感到撕心裂肺的绝望!

“别怕……小雨……别怕爸爸……”他想安慰女儿,想冲过去抱住她,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刚试图移动,身体里立刻传来一阵密集的、如同无数细小冰针攒刺般的剧痛,伴随着骨骼深处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让他眼前发黑,再次瘫软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敲击声,笃、笃、笃,清晰地响了起来。

不是敲门声。

那声音……像是坚硬的指节,在敲击着……窗玻璃!

周正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那扇被厚重雨帘模糊的窗户。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雨水疯狂冲刷着玻璃。然而,在窗玻璃靠近下方的位置,在屋内幽蓝灯光的映衬下,清晰地映出了一个轮廓!

一个戴着宽大兜帽、将整张脸都隐藏在深不见底黑暗中的轮廓!那身标志性的、宽大得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色袍子,在窗外风雨的吹打下纹丝不动!

鬼市主人!

他竟然……找上门来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周正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沉重得如同被钉在原地。窗外的灰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下那片纯粹的黑暗,仿佛穿透了玻璃和雨幕,牢牢地锁定在周正身上,也锁定在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缚魂灯上。

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窒息。

周正猛地意识到什么!他不能在这里!不能让他唯一的女儿也暴露在这怪物的视线下!他必须离开!必须把这盏灯带走!离开小雨!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扑向地上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灯!这一次,那幽蓝火苗只是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冰冷的冲击感依旧存在,但似乎因为他灵魂的“燃烧”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冲击力竟减弱了一些?或者说,他的身体对这诡异的冰寒冲击,正在产生某种扭曲的“适应”?

他顾不上细想。他一把抓起那冰冷的竹柄,入手的感觉更加滑腻阴寒,仿佛握着一条毒蛇。幽蓝的火光照亮了他灰败的手,皮肤下的青黑血管如同蛛网般蔓延。他不敢去看女儿惊恐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门。

“爸爸!你去哪?!”小雨带着哭腔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周正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猛地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冷狂暴的雨夜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却丝毫无法缓解他灵魂深处那诡异的“燃烧”带来的冰寒剧痛。他死死攥着那盏散发着不祥蓝光的缚魂灯,像攥着自己的命,又像攥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诅咒,踉跄着,消失在如墨的雨幕深处。

身后,那扇出租屋的窗户上,灰袍人兜帽下的黑暗,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无声地注视着周正逃遁的背影。片刻后,那诡异的灰影如同融入雨水的墨迹,悄然消散在窗外的黑暗里。

周正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不断淌下的、混合着冷汗和泪水的液体。灵魂深处那持续的“噼啪”燃烧声和随之而来的剧痛空虚感,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意志。身体越来越沉重,皮肤下那灰败的色泽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沉重的拉扯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泥土深处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他躲进了一个废弃已久的桥洞。桥洞里弥漫着浓重的尿臊味、垃圾腐败的酸臭味和潮湿的霉味。他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污水的角落里,将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缚魂灯放在面前。那冰冷的蓝光成了这方黑暗洞穴里唯一的光源,将他灰败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污秽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垂死的怪物。

必须找到办法!必须熄灭这该死的灯!否则,不等那鬼市主人找上门,他就会被这盏灯彻底烧成灰烬!或者……变成灯奴?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想起了鬼市里那些目光呆滞、动作僵硬的“人”,那些被奴役的灵魂。

他颤抖着,掏出那部屏幕已经碎裂、进了水的老旧手机。幽蓝的光芒映在破碎的屏幕上,显得格外诡异。他凭着记忆,疯狂地在搜索栏里输入:“缚魂灯”、“古冥祭”、“灯芯发丝”、“灯油腐水”……

手指僵硬,触屏时常失灵。他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破碎的屏幕上跳出的信息杂乱无章,大多是无用的都市传说和粗制滥造的恐怖故事。灵魂燃烧的噼啪声在意识深处如同催命的鼓点,皮肤下的灰败感越来越明显,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关节开始变得僵硬,活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极其冷门、页面设计粗糙得如同十几年前风格的论坛帖子标题,在幽蓝的光线下撞入他的眼帘:《三江镇古庙祭器疑云——缚魂灯考》。

帖子内容很少,夹杂着大量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拍的都是些残碑断碣和破败的庙宇构件。发帖人自称是地方志的业余研究者,文中提到三江镇下游,一个叫“老鸦渡”的废弃渡口附近,曾有座极其古老的城隍庙遗址。庙里曾供奉过一盏形制极其怪异的古灯,据说是上古冥祭之器。文中引用了几句残缺的、字迹模糊的古碑文:

“……灯燃魂烬,躯化行僵……”

“……欲熄冥焰……需……”

后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完全无法辨认。

老鸦渡!三江镇下游!

周正的心脏狂跳起来!鬼市就在三江镇外的荒郊!那座破败的城隍庙!那个灰袍人!交易地点!这绝不是巧合!那解法的线索,一定就在那里!就在那残缺的碑文之后!

一股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瞬间点燃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猛,身体里立刻传来一阵骨骼摩擦的咔吧声和剧烈的灵魂灼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他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自己嘴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他一把抓起那盏幽蓝的缚魂灯,如同抓住唯一的希望,再次冲进了狂暴的雨夜。

目标:老鸦渡!

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雨水织成厚重的帘幕,抽打着泥泞不堪的荒野小路。周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那盏缚魂灯被他用一件破雨衣胡乱包裹着,只留出一点缝隙透出幽蓝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不足半尺的泥泞。灯柄传来的冰冷触感,如同一条盘踞在他手腕上的毒蛇。

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身体内部密集的咔哒声和灵魂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噼啪燃烧声。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看远处的景物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皮肤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失去弹性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骼,手背上青黑扭曲的血管如同盘踞的树根。一股无法掩饰的、如同泥土深处混合着劣质防腐剂的腐朽气味,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即使在这暴雨中也无法被完全冲刷掉。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变成一具……正在行走的尸体。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小路彻底消失在齐腰深的荒草和泥沼中。雨幕深处,一座破败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显现出来。几根巨大的、朽烂得发黑的梁柱歪斜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巨兽死去的骸骨。残存的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藤蔓,在风雨中飘摇。

就是这里!老鸦渡废弃城隍庙!

周正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希望与恐惧的激流。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那片废墟。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从残垣断壁的缺口处疯狂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啸。他顾不上这些,借着缚魂灯幽蓝的光芒,在坍塌的砖石、腐烂的木头和丛生的杂草间疯狂翻找、搜寻。目光扫过每一块可能刻有字迹的石块。

“在哪……到底在哪……”他嘶哑地低吼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同破风箱在拉扯。手指被锋利的碎石和朽木刺破,流出的血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黑色的暗红,粘稠而冰冷。

突然!

他脚下被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条石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就在他摔倒的瞬间,被破雨衣包裹的缚魂灯脱手飞出,滚落在一块相对平整、倾倒在地的巨大石碑旁。

幽蓝的火焰透过雨衣的缝隙,恰好照亮了石碑朝上那一面被厚厚的泥土和苔藓覆盖的刻痕。

周正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不顾一切地用他那双已经变得僵硬、指甲呈现青黑色的手,疯狂地刮擦着石碑表面的污垢。苔藓和泥土簌簌落下。

冰冷的幽蓝光芒下,一行行古老的、刀劈斧凿般刚劲的碑文,艰难地显露出来。字迹古朴苍劲,带着一股沉重的威压。

周正的目光如饥似渴地扫过那些残缺的文字:

“……灯燃魂烬,躯化行僵,永受驱役……”

“……冥焰不熄,魂火不灭……”

“……欲解此咒……唯……”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找到了!关键就在这里!

他颤抖的手指拂开最后一片顽固的苔藓,贪婪而绝望地看向最关键的那行字。

冰冷的幽蓝光芒,清晰地照亮了那行残缺却足以将人打入地狱的刻文:

“……唯以至亲魂魄为引,入灯为油,方得解脱……”

至亲魂魄为引……入灯为油……

周正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狂暴的风雨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灵魂燃烧的噼啪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僵直地跪在冰冷的石碑前,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那张已经完全呈现出尸僵般灰败颜色的脸。幽蓝的灯光映在他空洞的、失去所有焦距的眼眸深处,仿佛两潭死水。

小雨……他唯一的女儿……那张天真无邪、充满依赖的小脸……她的魂魄……做灯油?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绝望、荒谬和撕裂般剧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意志。

“呃……啊——!!!”

一声非人的、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凄厉哀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绝望,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在古老的废墟上空回荡!他猛地抬起那双已经变得枯瘦僵硬、如同鬼爪般的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绝望的念头从脑子里硬生生抠出来!

“不!不可能!!”他对着冰冷的石碑,对着无尽的雨夜,发出绝望的咆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啊——!!!”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干涩、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和他自己的哀嚎:

“碑文……未言虚妄。”

周正的身体骤然僵住!那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脊椎!他猛地回头!

就在他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在倾盆的暴雨和废墟的阴影中,静静地矗立着一个身影。

宽大得如同裹尸布般的灰色袍子,将全身严严实实地包裹。兜帽低垂,阴影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完全吞噬了面孔。袍袖下,一双浮肿灰败、指甲青黑的手,静静地交叠在身前。

鬼市主人!无相!

他如同一个从地狱裂缝中走出的幽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荒芜的废墟里。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解咒之法……唯有此途。”那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铁律。他微微抬起一只浮肿的手,指向周正脚边那盏在破雨衣包裹下依旧透出幽蓝光芒的缚魂灯。

“以血亲魂灵为油……燃尽……汝之枷锁自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周正的心脏。

“不!!!”周正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疯狂的嘶吼。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朝着无相反扑过去!枯瘦的、指甲青黑的手掌,带着一股决死的戾气,抓向那片深不见底的兜帽阴影!

“滚开!离我女儿远点!”

然而,他的动作在无相面前,显得如此笨拙而迟缓。

无相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宽大的灰色袍袖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随意地一挥。

一股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沛然莫御阴寒力量的冲击波,如同实质般狠狠撞在周正扑来的身体上!

砰!

一声闷响。周正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迎面撞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毫无抵抗之力地倒飞出去!后背重重地砸在一块凸起的、棱角尖锐的断碑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他!但他灵魂深处那燃烧的噼啪声,却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仿佛这具身体的受创,反而为那幽蓝的火焰添加了新的燃料!

他瘫软在冰冷的断碑和泥泞中,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和灵魂燃烧的双重剧痛。鲜血混合着雨水从他嘴角涌出,那血……是冰冷的,带着粘稠的黑。

无相缓缓放下袍袖,兜帽下的那片黑暗依旧深不可测,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无声地站在风雨里,如同一个冰冷的裁决者,静静地看着周正在泥泞和绝望中挣扎、喘息。

“别无他途。”那砂砾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宣判,“灯燃魂烬……待汝躯壳彻底僵冷……沦为行僵……则汝女之魂……亦为鬼市之资……” 声音里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时限……无多。”

说完,那宽大的灰色身影,如同融化在雨水中一般,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在狂暴的雨幕和废墟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句如同诅咒般的“别无他途”和“时限无多”,在风雨和灵魂燃烧的噼啪声中,反复回响。

周正躺在冰冷的泥水和断碑之间,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灰败的脸,冲淡嘴角冰冷粘稠的黑血。身体内部的剧痛和灵魂燃烧的空虚感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吞噬。无相冰冷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他残存的意识。

别无他途……小雨的魂魄……

他猛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他不能!他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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