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予德这一跪,结结实实。
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楚岚的心也跟着这声闷响,狠狠抽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背影,那个十年里只在梦里出现的背影,此刻却如此真实地跪在自己面前。
可他跪的,不是自己。
张之维盘核桃的手没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哟,这不是张家的逃兵吗?”
“龟壳练得够厚实啊,十年才肯探出头来。”
老天师的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精准地砸在张予德的背上。
旁边的田晋中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师兄,别这么说。你看他……跟怀义当年,真像。”
张之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张予德身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
“像?”
“怀义那家伙,就算被天下人追杀,脊梁骨也是挺直的。他可不会把儿子扔下十年,自己当缩头乌龟。”
张予德的身体微微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师伯教训的是。”
“弟子……有罪。”
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洗不掉的疲惫。
“当年我自身难保,一身的麻烦,实在不敢带楚岚上山,给天师府、给二位长辈添乱。”
“我寻思着,让他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张楚岚听着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
他想骂人,想问问他“你觉得我这十年过得平平安安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骂什么呢?
人都回来了。
张予德磕完头,慢慢站起身,这才转过来,正对着张楚岚。
父子俩,十年来的第一次对视。
张楚岚的喉结上下滚动,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千言万语,堵成了一团棉花,塞满了整个胸腔。
尴尬。
令人窒息的尴尬。
还是张予德先开了口,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臭小子,长这么大了。”
张楚岚扯了扯嘴角,想装得潇洒点,可声音一出来就带了颤音。
“那可不,再不长,不就成浓缩的了?”
“您这失踪人口回归,连个发布会都不开?我这儿还得处理售后呢。”
他想用玩笑话掩饰过去,可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
张予德看着他,眼神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
“爸……对不起你。”
“行了行了!”
张楚岚猛地摆手,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
“说这些干嘛,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虽然也差不多。”
“十年啊,大哥!你知道这十年,我……”
他说不下去了。
张予德上前一步,想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都知道。”
“楚岚,爸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带你走。”
“啊?”
张楚岚懵了。
这剧情跳转得是不是太快了?
前一秒还是《爸爸去哪儿》的温情重逢,下一秒就变《越狱》了?
张予德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现在是异人界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这龙虎山看着是清净,实际上就是个靶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盯着天师府。你留在这儿,太危险了。”
“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后路,国外,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以后你爱开拖拉机厂就开拖拉机厂,爱当村长就当村长,没人管你。”
张楚岚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看着自己这个十年未见的老爹,忽然觉得有点魔幻。
“那个……爸。”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您的计划可能得稍微调整一下……因为,我已经继承天师度了。”
张楚岚挠了挠头,一脸无辜。
“换句话说,我现在是内定的下一任天师。这……离职手续,可能有点难办。”
“……”
空气安静了。
张予德脸上的疲惫和沧桑瞬间被震得粉碎,瞳孔缩成了一个点。
他死死地盯着张楚岚,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下一任天师。”张楚岚摊了摊手,“师爷亲传的,带防伪标识,假一赔十。”
张予德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看戏的张之维。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有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他离开十年,就是想让儿子当个普通人。
结果呢?
他儿子不仅没当成普通人,还直接内定成了异人界扛把子之一?
这算什么?
命运的黑色幽默吗?
“师伯!”张予德的声音都变了调,“您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张之维终于把核桃收了起来,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个子不高,但站在那里,却像一座山。
“张予德,你把儿子扔给我,十年不闻不问。现在他惹了事,你跑回来说要带他走?”
“你问过我没有?问过这孩子没有?”
老天师走到张楚岚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告诉你,这普天之下,要说还有一个地方能护住他张楚岚,那就只有我龙虎山!”
“只有在我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活!”
“至于他愿不愿意跟你走……”
张之维看了一眼张楚岚。
“你自己选。”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楚岚身上。
一边,是失踪十年,想要带他远走高飞的亲爹。
另一边,是护了他,给了他天师之位的师爷。
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张楚岚沉默了。
他看着张予德眼中的期盼,又看了看张之维和田晋中脸上平静的信任。
他想起了自己刚上山时,所有人的白眼和非议。
是这两位老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把他留了下来。
是师爷,把象征着天师府未来的天师度,传给了他这个“不摇碧莲”。
这份恩情,怎么还?
张楚岚深吸一口气,对着张予德,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
“我不走。”
张予德的身体晃了晃,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张楚岚直起身,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您消失的这十年,是师爷和师叔公收留了我。”
“是他们在我被所有人戳脊梁骨的时候,护着我。”
“做人不能没良心。”
“我张楚岚是混蛋,是不要脸,但我知道谁对我好。这份恩,我得报。”
“至于那些偏见和白眼,您儿子我脸皮厚,扛得住。”
清心殿前,一片寂静。
风吹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张予德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好……好小子。”
“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不逼你。”
“我……我在这儿多留一晚,明天就走。”
能多陪儿子一晚,也是好的。
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张楚岚拉着张予德,父子俩走到一旁,十年未见的生疏感,在几句家常话里,慢慢消融。
“爸,那什么……老农功,就是炁体源流,您……”张楚岚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当初爷爷传功,他爹也在场。
张予德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
“你没了,我知道。”
“那您呢?”张楚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
张予德自嘲地笑了笑。
“你爹我运气好,也练了。”
轰。
张楚岚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爹,也练了炁体源流!
这个消息,比他爹突然出现还要劲爆!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
“哦?炁体源流?”
张之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传说中术之尽头,甲申八奇技之首。”
“予德啊,你藏得够深呐。”
老天师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个让张楚岚头皮发麻的笑容。
“光说不练假把式。”
“来,咱俩比划比划。”
“让师伯我开开眼,瞧瞧这能让张怀义疯魔一辈子的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张予德的瞳孔猛地一缩。
和张之维动手?
和这个当世异人界公认的“一绝顶”动手?
他看着老天师那跃跃欲试的表情,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无奈,有释然,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战意。
“好。”
“师伯想看,弟子……自当奉陪。”
练武场上。
一边是仙风道骨,气定神闲的老天师。
另一边,是风尘仆仆,像个普通中年人的张予德。
张楚岚和田晋中站在场边,心都揪紧了。
张之维对着张予德,勾了勾手指。
“来吧,让我看看你这十年,除了当缩头乌龟,还练出了什么名堂。”
话音刚落。
张予德的身影,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浪,没有金光四射的特效。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可就是这一步,让张之维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