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后山,松涛阵阵。
张楚岚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光。
金光咒。
这门龙虎山的基础功法,他练了十年,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心无旁骛。
炁在体内如大江奔流,顺畅得让他想哭。
“爽!”
张楚岚收了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十年了。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算计人心,不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坑人或者怎么防着被坑。
脑子里干净得能跑马。
除了练功,就是吃饭睡觉。
这种朴实无华且枯燥的修仙生活,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
“不摇碧莲”的名号可以暂时扔了,“老农炁”的黑锅也甩出去了,现在他就是龙虎山一个平平无奇的修炼小天才。
这小日子,舒坦!
远处,一颗千年古松下。
张之维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神懒散地瞥着张楚岚的方向。
他身旁,田晋中坐在轮椅上,盖着条薄毯,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欣慰。
“师兄,这孩子……是块好料子。”田晋中咳嗽了两声,缓缓开口,“经历了这么多事,心性还能沉下来,没废掉,不容易。”
张之维嘿嘿一笑,核桃在掌心转得飞快。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种。”
他嘴上说得轻松,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这小子就像地里的野草,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雨水就泛滥,生命力旺盛得很。倒是灵玉那孩子……”
提到张灵玉,田晋中的眉头皱了起来。
“灵玉最近,一直躲着楚岚。这孩子心思太纯,钻了牛角尖就出不来。他觉得是自己当初的犹豫,才让楚岚被逼到那一步。”
“清水才容易被搅浑。”张之维淡淡道,“楚岚那小子心里就是个泥潭,你再扔块石头进去,他还能给你搅出花来。灵玉不一样,他得自己想明白。咱们推他一把,反而会让他陷得更深。”
田晋中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山坪上,张楚岚擦了把汗,从兜里掏出个用了好几年的老年机,准备看看时间。
就在这时,屏幕亮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归属地显示……海外?
张楚岚眉头一挑,第一反应就是诈骗电话。
“我信你个鬼,这年头诈骗都这么卷了吗?都打到龙虎山上来了?”
他随手接通,开了免提,语气吊儿郎当。
“喂?哪位啊?”
“推销的别找我,借钱的我没有,要命的……您先排个队,前面人还多着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接着,一个略带沙哑,透着几分疲惫与迟疑的男声响了起来。
“是……楚岚吗?”
张楚岚脸上的不正经瞬间凝固。
这个声音……
有点熟悉,又很陌生。
像是从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了十年的角落里,被硬生生挖了出来。
“你谁啊?”张楚岚的声音干涩了几分,心脏不自觉地加速跳动。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苦涩。
“你小时候睡觉,总爱抱着那只耳朵掉了一半的破兔子玩偶。”
“你说,长大了要开个拖拉机厂,因为拖拉机最酷。”
“你六岁那年,偷了你爷爷的酒葫芦,喝醉了在村口大骂了三个小时,说要当村长……”
男人每说一句,张楚岚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只有一个人知道。
一个消失了十年,杳无音信的人。
张楚岚的呼吸变得急促,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咔咔作响。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称呼在嘴边盘旋,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他停顿了许久,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轻声说道。
“楚岚,是我。”
“爸。”
轰!
张楚岚的脑子彻底炸开。
十年。
整整十年!
从爷爷去世后,这个男人就人间蒸发了。
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信,没有半点消息。
他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
他想过自己会愤怒地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他也想过自己会哭着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无尽的空白和一种荒谬的眩晕感。
“我……”张楚岚张了张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在哪?”
“我刚从国外回来。”张予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听说你小子……把天都快捅破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我就在龙虎山的山门外头。”
“你……你别动!在那等我!”
张楚岚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往老天师的住处狂奔。
山间的石子硌得他脚底生疼,迎面的风刮得他脸颊发麻,可他完全感觉不到。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回来了。
那个混蛋,他终于回来了!
“砰!”
张楚岚一脚踹开张之维的房门,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
“师爷!田爷爷!”
他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
“我……我爸!”
“他回来了!”
“就在山门外!”
屋内的张之维和往常一样,悠哉地盘着核桃。
田晋中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两位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平静得可怕。
这种平静,与张楚岚的歇斯底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张之维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核桃揣进兜里,慢悠悠地开口。
“哦,他总算舍得露面了。”
那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去吧。”张之维摆了摆手,“派个弟子,把他领到后山来。”
“我也想瞧瞧,这么多年不见,他这缩头乌龟的壳,是厚了,还是薄了。”
……
半小时后。
后山,古松下。
一个穿着普通夹克,脚踩一双沾满灰尘的旅游鞋,面容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小道士的引领下,缓缓走来。
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没什么两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倦。
当他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青年时,脚步顿住了。
张楚岚也死死地盯着他。
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老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
父子二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张。
十年光阴,仿佛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人之间。
张楚岚的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无数的质问和委屈堵在胸口,几乎要炸开。
然而,那个男人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他径直从张楚岚身边走过,仿佛没看到自己十年未见的儿子一般。
他走到张之维和田晋中面前。
噗通。
张予德双膝跪地,对着两位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
额头触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师伯,师叔。”
“不肖弟子张予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