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澄真师兄在龙虎山舌战群儒,当陆瑾师兄与李慕玄师兄在山下浴血搏杀时,莫秋正在自己的小院里,认真地扫着落叶。
每一片落叶,都有其脉络。
每一阵风,都有其轨迹。
他扫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最大的道理,就藏在这扫帚的一起一落之间。
一名执事弟子匆匆跑来,气喘吁吁。
“莫秋师兄!掌门有令,命您坚守山门,万不可……”
话未说完,莫秋已经将扫帚轻轻放下,靠在墙边。
他转过身,整了整身上朴素的道袍,那张总是带着一丝迷茫,仿佛没睡醒的脸上,此刻却异常平静。
“道不在山上。”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与执事弟子擦肩而过,向着山下走去。
执事弟子愣在原地,看着他孤单却笔直的背影,只觉得这位平日里最没存在感的掌门亲传,此刻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
三天后。
青石镇。
这是一个坐落在群山之间,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偏僻小镇。
莫秋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他本想找个茶馆歇歇脚,顺便听听最近江湖上有什么风声。
可一进镇子,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街上行人不少,却听不到孩童的嬉闹,听不到商贩的叫卖,更听不到邻里间的闲聊。
每个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脸上挂着标准而温和的笑容,眼神却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伯,举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
他的脚步,分毫不差。
他脸上的笑容,弧度不变。
他甚至没有吆喝一声。
莫秋的眉头,不易察??地皱了一下。
他走到一个包子铺前。
“老板,两个肉包。”
老板是个憨厚的胖子,他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那种标准化的笑容。
“好嘞,客官。”
他麻利地从蒸笼里夹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用油纸包好,递给莫秋。
莫秋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汁水丰盈。
味道好得不像话。
可莫秋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运转《无相心法》,一丝若有若无的炁,悄然探入包子铺老板的体内。
空的。
像一个被掏空了内里,只剩下驱壳的木偶。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言行举止,都来自于一根根看不见的线。
莫秋抬起头,环视整个小镇。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可在他眼中,这哪里是什么人间小镇。
这分明是一座……提线木偶的坟场。
他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旅人,慢悠悠地在镇上闲逛。
他发现,镇上所有人的行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
镇子正中央,那座香火鼎盛的古庙。
每个人,在路过古庙时,都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朝着庙门的方向,露出那种空洞而虔诚的微笑,微微躬身,才继续前行。
那动作,整齐划一得令人毛骨悚然。
问题,就在那座庙里。
夜幕降临。
莫秋的身影,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古庙的阴影之中。
白天的古庙,香火缭绕,宝相庄严。
夜晚的古庙,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但在这香味之下,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像是铁锈与腐肉混合在一起的腥甜。
莫秋绕过正殿,潜入了后院。
后院里,一尊三丈多高的神像,立于月光之下。
那神像的造型极为诡异。
它没有面目,只有一个光滑的球面,身上却长着十八条手臂,每一条手臂都捏着不同的法印,指向不同的方位。
神像的材质非金非石,通体漆黑,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
而在神像的脚下,地面上刻画着一副巨大而繁复的阵图。
无数诡异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莫秋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种早已失传的邪阵。
百鬼夜行图。
以生魂为墨,以精血为引,祭炼邪神。
莫秋的心,彻底凉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绕到神像的背后。
一块巨大的石板,与地面严丝合缝。
他将耳朵贴在石板上,凝神细听。
微弱的,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从地底深处传来。
还有人活着!
莫秋不再犹豫,双手按在石板之上,逆生三重的炁劲,化作最精纯的生机之力,悄然渗入石板与地面的缝隙。
“咔……”
一声轻响,重达万斤的石板,被无声无-息地抬起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的腥臭,混合着绝望的气息,从地底喷涌而出。
莫秋闪身钻了进去。
地下的空间,远比想象中要大。
这里像一个巨大的地牢。
数十个异人,男女老少,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墙壁上。
他们每个人都骨瘦如柴,面如金纸,眼神涣散,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在他们的心口处,都插着一根细细的黑色管子。
管子的另一头,连接着复杂的管路,最终汇集到地牢的正上方。
也就是那尊邪神神像的脚底。
他们的炁,他们的生命力,正在被源源不断地抽取,化作了供养那尊邪神的养料。
看到这一幕,饶是莫秋古井无波的道心,也忍不住泛起了一丝怒火。
天门!
好歹毒的手段!
他正准备上前斩断那些铁链。
一个带着一丝轻佻,一丝戏谑,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三一门最懂‘道’理的莫秋师弟吗?”
“怎么有空下山,来我这穷乡僻壤,视察工作了?”
莫秋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瞬间绷紧了。
这个声音……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地牢的入口处,一个穿着华贵锦袍,手持一把白玉折扇的青年,正斜斜地倚靠在墙壁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张脸,俊朗依旧。
那双桃花眼,风流依旧。
只是眼底深处,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清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化不开的阴邪。
莫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艰涩地吐出了两个字。
“林……风?”
林风。
曾经的三一门内门弟子,与莫秋他们同期,天资卓绝,风头一度盖过了所有人。
却因私自偷学禁术,妄图以他人精血提升修为,被师父李玄霄亲自出手废掉了修为,逐出山门。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没想到,他不仅活着。
还活得如此……滋润。
“好久不见啊,师弟。”
林风“啪”地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着,缓步向莫秋走来。
他每走一步,地牢里那些被囚禁的异人,脸上的痛苦就更深一分。
“看到师兄我如今的成就,是不是很惊讶?”
林风走到莫秋面前,用折扇轻轻挑起莫秋的下巴,脸上的笑容充满了炫耀与快意。
“当年师父他老人家,说我心术不正,难成大器。”
“可你看看,我现在过得,可比你们这些守着清规戒律的所谓正道,要快活多了。”
莫秋的眼神,冷得像冰。
“这些,都是你做的?”
“当然。”
林-风坦然承认,甚至有些得意。
“这‘化神阵’,可是我改良过的得意之作。用这些废物的生命,来浇灌一尊真正神明的诞生,你不觉得,这才是他们生命最大的价值吗?”
“你疯了。”
莫秋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疯?”
林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不,我清醒得很!”
“真正疯了的,是你们!是这个腐朽的世界!”
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狂热而狰狞。
“师弟,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看得出来,时代要变了!”
“天门,将是新世界唯一的主宰!而我,将是主宰麾下,最得力的神使!”
他凑到莫秋耳边,用一种蛊惑的语气,低声说道。
“师弟,你我本是同门,我不想杀你。”
“弃暗投明吧。”
“以你的天资,只要加入我们,我保证,你的成就,绝对会在李慕玄和陆瑾之上!”
“到那时,什么狗屁的《逆生三重》,什么三一门的道统,在你我面前,都将不值一提!”
莫-秋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
“师兄。”
“你还记得,入门时,师父问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吗?”
林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莫秋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师父问,何为道?”
“你说,道是力量,是拳头,是主宰一切的权力。”
“李慕玄说,道是逍遥,是快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陆瑾说,道是规矩,是秩序,是守护心中之正。”
“而我说……”
莫秋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澈的光。
“道,是扫地。”
林风愣住了。
“是扫去心中的尘埃,是扫去世间的污秽。”
莫秋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师兄,你的心,已经脏得扫不干净了。”
“所以,只能由我来,帮你连人带垃圾,一起清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