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放下梳子,指尖渗着血。
她没有擦拭,只从妆匣底部取出一段断裂的玉簪,轻轻搁在桌沿。铜镜中的她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像是彻夜未眠的人终于等来了黎明。
她起身披衣,步履沉稳,朝地牢走去。
昨夜送出的信已起了作用,但她心头仍悬着另一件事——阿史那腰间的狼牙挂坠。她曾多次留意,总觉得哪里不对。今晨醒来时耳根发烫,那是血纹即将发作的征兆。
她未曾闭眼,也未触碰玉佩,只是静静凝视着手中的挂坠,一遍遍摩挲着背面那道细微的刻痕。
地牢阴寒刺骨,墙上火把摇曳,光影晃动如鬼影。
阿史那被缚于石柱之上,脸上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他不像囚徒,倒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双目睁开,望着她,既无惧意,也不动怒,唯有冷峻的目光穿透昏暗。
薛明蕙在他面前站定。
“你戴这个多久了?”她举起挂坠,让火焰映照出背面螺旋状的纹路。
阿史那不动,亦不言语。
她并不着急,从容自袖中抽出一张薄纸覆于挂坠之上,用眉笔轻扫几下。纸上渐渐显现出狼牙轮廓与内部纹样。她将纸翻转,迎着火光细看,呼吸微滞。
这纹路,竟与她记忆中某柄剑柄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北狄王的佩剑末端镶嵌一枚狼牙,乃祖传信物,唯有亲信监军方可持有相同标记。她曾在谢珩书房见过一幅边防图录,当时仅当作寻常资料略记一笔。如今对照,分毫不差。
她收起纸片,声音低而清晰:“你不是二皇子的人。”
阿史那的眼皮微微一颤。
“你是北狄王派来监视他的。”她上前一步,“否则你不会带着这东西进入大胤。一名细作不该拥有如此贵重之物,除非你的使命是盯紧二皇子,必要时取而代之。”
阿史那依旧沉默,喉结却悄然滑动了一下。
薛明蕙后退两步,对守卫道:“给他水,换一条干净布巾。”
守卫迟疑:“少夫人?”
“照做。”她语气平静,“若他死了,我们便无人知晓北狄王真正的意图。”
水端来了,她亲自接过碗,送到阿史那唇边。他略一犹豫,低头饮了两口。她顺势蹲下,目光与他平齐。
“你在军营三年,所下之毒只伤士兵,不波及百姓。你烧粮草,但从不焚村。你还曾救起一名坠入冰河的炊事兵——那天风雪蔽天,无人看见是你将他拖上岸的。”
她说完稍顿:“你并非杀手,而是监军。北狄王不信二皇子,故遣你前来监视。一旦他生变,你便接管军队。”
阿史那终于抬眼望她,眼神复杂难辨。
她不再追问,将空碗递还守卫,转身离去。行至门口,忽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我知道你在等命令,也知道你为何不逃。因为你尚未接到新指令,又或...你根本不敢擅自决断。”
话落,她迈步而出。
身后寂静无声。
但她嘴角,悄然扬起一丝弧度。
她猜对了。
回到主营帐,她立即召来青崖。
“找一份最新的北狄军令原件。”她说,“我要看他们的书写方式、落款位置和用印习惯。”
青崖点头:“昨夜刚截获一封前锋营密令,是从金帐南使手中所得,我已藏于暗格。”
不多时,羊皮卷呈上。她逐字细读,反复比对,终于发现一处规律:凡调动左翼军队者,末尾必加盖一枚狼头火漆印,且印章偏右下角,似为左手所按。
她取出铜模——依照挂坠纹样所制,边缘凸起,内有螺旋细纹。她在蜡上轻轻一压,印痕与军令上的几乎如出一辙。
“够了。”她低声道。
提笔蘸墨,在特制羊皮纸上写下命令:
“左翼先锋即刻拔营,改道鹰嘴崖,接应南使入境。三日后午时前务必抵达指定营地,不得延误。违令者,斩。”
写毕,吹干墨迹,在右下角稳稳盖下火漆印。动作利落,毫无迟疑。
“派谁送?”她问青崖。
“斥候李五,幽州边境人,熟悉地形,可混入牧民队伍。”
“让他扮作逃荒牧人,带个孩子。”她吩咐,“若途中遭查,就说孩子病重,去北地求医。说得越真实,越不易引人怀疑。”
青崖领命欲走,她又唤住他:“记住,必须三日内送达左翼将军手中。迟一刻,全盘皆输。”
青崖点头退下。
帐中只剩她一人。
她缓缓坐下,手撑额头,肋间阵阵剧痛袭来,仿佛有刀在体内缓慢剜割。她未触玉佩,也未唤人,只是静坐着,等待痛楚过去。
许久之后,帐帘轻响。
她抬头,见谢珩立于门外。
月光洒在他肩头,黑衣几乎融进夜色。他并未进来,只站在那里,右手轻轻抚过断玉簪的缺口,静静看着她。
她心头一紧。
“你何时来的?”她问。
他不答,只低声说道:“那个挂坠,是北狄王赐予‘影狼’的信物。”
她不动声色。
“阿史那不是细作。”他步入帐中,声音更沉,“他是监军,直接受命于金帐,职责便是监察二皇子是否有异心。一旦确认背叛,即刻接管前锋军。”
薛明蕙指尖微收。
“你知道多久了?”她问。
“比你早。”他说,“冷十三半年前在鬼市见过他一次,那时他便戴着此物。我查过北狄旧档,仅有四人拥有这类印记——三人已死,余下一人正是现任监军。”
她注视着他:“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在等你自己发现。”他顿了顿,“你也该明白,并非所有事都能由你掌控。”
她冷笑:“所以你是故意让我追查这条线索?”
“我是让你看清。”他直视她,“你以为自己在主导局势,实则也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你。阿史那背后是北狄王,而北狄王背后,另有其人。这场棋局,从来就不止两方。”
她忽然觉得疲惫。
不只是身体,更是心力交瘁。
她扶着桌沿起身,声音微哑:“那么你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也在他人算计之中?”
谢珩沉默良久。
终是开口:“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一点——你发出的这道命令,会改变战局,也会暴露你自己。”
她点头:“我知道有风险。”
“那你还要发?”
“已经发了。”她说,“青崖半个时辰前就出发了。”
谢珩望着她,目光深邃。
她迎上他的视线,不曾回避。
风穿帐而入,掀起帘角,也吹乱了她鬓边碎发。她抬手拨回,动作缓慢,却极稳定。
“你觉得我太冒险?”她问。
“我觉得你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这才是最危险的。”
她轻笑一声,再未言语。
外面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
谢珩转身向帐外走去,行至中途忽而停步。
“明日上城楼观战。”他说,“我想看看,你这一招能否让北狄先自乱阵脚。”
她伫立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
片刻后,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尚留拓片墨痕,乌黑如血。
她用指甲一点点刮去,直至皮肤泛红,方才停下。
远处烽火台静静矗立。
她转身走向床榻,躺下,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