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睁开眼睛时,手里还攥着那封未曾送出的信。
她躺在密室的软榻上,唇干起皮,喉间泛着血腥味。青崖刚收走染血的帕子,门帘一掀,谢珩走了进来。他脚步很轻,可一进门,空气便仿佛沉了下来。
“你又用了血纹。”他的声音不高不低。
她没应声,只是将玉佩贴上额头。凉意渗入,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痛才稍稍缓解。方才那一瞬闪过的画面来得太急——三日后朝会上,二皇子跪禀边防军情,元启帝盯着他腰间的翡翠扳指,忽然笑了。
就在那一刻,她看清了扳指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狼头图案。
“你打算用什么纸?”谢珩问。
她抬眼看他:“和他一样的贡宣纸,是冷十三早年从宫里带出来的。”
“墨呢?”
“不用墨。”她坐起身,从荷包中取出狼牙坠子的残片,打开夹层,“用这个。”
谢珩接过残片,鼻尖掠过一丝微酸的气息。“柠檬汁?”
“是他惯用的。”她嗓音沙哑,“北狄来的密信边缘常有这味道。我早该想到,他在慈恩寺题诗那张纸...也有。”
谢珩转身对外吩咐:“青崖,去书房取西域显影药剂,快些。”
青崖应了一声,左腿机关发出轻微响动。
药剂送来后,薛明蕙将残片平放于案上,滴下一滴透明液体。纸上渐渐浮现出蓝色字迹:“笔迹同源,墨藏柠香”。
她凝视良久。
这不是他人留下的线索,而是她自己几日前所写。当时得此残片,唯恐遗忘出处,便以柠檬汁写下这句话,再用药粉覆盖。如今新药激发旧痕,字迹重现。
“你连自己都不信。”谢珩低声说。
“我不信任何人。”她垂下眼睫,“包括我自己。”
青崖递来另一张纸——冷十三多年前从赏花宴后收回的题诗原稿。薛明蕙接过,先以温茶水汽熏过,再涂上显影药剂。纸上断续浮现蓝线,拼成两个字:“杀无赦”。
与北狄密信中的暗语一致。
她指尖划过那两字笔画,忽而一笑。“他写字有个习惯,横画收尾总往上挑一点,像要飞起来。改不了,也不愿改。”
谢珩看着她:“你要仿他的字?”
“不是仿。”她说,“我是让他自己‘写’出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贡宣,正是与二皇子所用相同的纸。随后拿出一枚铜模——阿史那坠子上的狼头印记复刻而成,轻轻压在右下角。
接着,她磨了一小块旧墨,在纸上誊写几句边关军情。字迹工整,毫无破绽。这是她三年苦练的结果,连奏折如何折叠都记得分毫不差。
最后,她蘸了稀释的柠檬汁,在信末添上一句:
“王子归宗,择日入宫。”
字迹隐形,唯有遇药方显。一旦暴露,便是通敌铁证。
谢珩盯着那处位置:“你不怕他否认?”
“他会认。”她缓缓卷起信纸,“因为他根本不知这封信的存在。他只会看到——有人截获北狄回信,上面有他的笔迹、暗语、私印,还有他最不愿提及的事。”
她顿了顿:“而这信,不会直接进宫。”
“你是想让它被别人捡到?”
“魏长忠每日寅时去东华门接宫报。”她将信封好,外裹油纸,“让一个乞丐在桥边翻垃圾时‘捡到’,再被巡城卫夺去查验...越自然,越无人起疑。”
谢珩不再言语,伸手探她额温。
她偏头避开:“别碰我,现在不行。”
他收回手,静立一旁:“你还能撑多久?”
“够把火点起来就行。”她将信放入灰布小袋,递给青崖,“按计划,今晚子时前送到桥西第三家当铺门槛下。接头人穿褐色短打,戴斗笠,左手缺一根手指。”
青崖接过,点头离去。
密室只剩二人。
外头天已黑透,烛火轻晃了一下。薛明蕙倚在榻边,呼吸仍未平稳。方才强行催动血纹,耗损比预想更重。她从荷包倒出些许药粉含于舌下,苦味瞬间弥漫。
谢珩蹲下身,直视她的眼:“下次用血纹之前,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他说,“你往前一步,我也得跟着。我不想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你早已走得太远。”
她望着他,许久才开口:“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不是逼他露出破绽。”她声音极轻,“我在等他自己相信——他真是北狄王子。等他开始用那个身份去想、去说、去做...那时,哪怕没有这封信,他也回不去了。”
谢珩沉默良久。
最终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你小心些。火太大,会把自己烧进去。”
她未答话,低头检查玉佩可有裂痕。
烛光映着她的侧脸,苍白近乎透明。可她的手稳如磐石,未曾颤抖。
外面传来脚步声,青崖回来了。
“东西送出去了。”他说,“接头人拿了布袋。”
薛明蕙点头,将玉佩收回袖中。起身时身形微晃,扶住桌角才站稳。
谢珩欲上前,却被她抬手拦住。
“我没事。”她说,“我还得看一封信。”
“哪一封?”
“明日清晨,二皇子会得知消息:神武门外有个疯婆子嚷着要找‘五年前烧掉的信’。”她嘴角微扬,“那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据说被崔紫菀下令焚毁。如今突然出现...你说,他会信吗?”
谢珩眼神骤紧。
她未等他回应,转身步入内室:“我去换衣。接下来几日,我会常去慈宁宫与礼部尚书府门前走动。旁人只道我病重求医,顺便...传些话。”
帘幕掀开,背影瘦弱,步履却坚定。
谢珩伫立原地,未动分毫。
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支断玉簪,拇指缓缓摩挲缺口,仿佛在试一道看不见的刀锋。
外头敲了两更。
密室案上,那张显影后的题诗稿仍静静躺着,蓝字“杀无赦”如干涸之血,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内室中,薛明蕙褪下披帛,换上一袭素青裙裳。对镜梳发时,忽觉耳根发热。
她知道,那是血纹即将发作的征兆。
但她没有取玉佩,也未闭眼。
她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直至眼角滑落一滴血,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血滴落在衣领,晕开一小片暗色。
她抬手拭去,继续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