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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冷意尚未褪尽,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高耸的门楣上。孟青云与孟隽德父子二人,踏出监狱森严的大门,重获自由,身上却似背负着千斤枷锁。

孟家大门洞开。得益于白云观与扶乐郡王的震慑,府邸未被粗暴搜查,庭院依旧,仆妇垂首肃立,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府内,素白的丧幡再次挂起,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这一次,是为了林姨娘。那个被丧子之痛和自身罪孽逼疯的女人,在昨夜短暂的清醒中,彻底崩溃,选择了悬梁自尽。

她死前,似乎有过一丝清明,将一样东西塞给了夫人张氏——一块揉得发皱、边缘焦黑的残片,像是从药方或符箓上撕下,残留着模糊的朱砂符文和一丝令人作呕的异香。

而孟青云的母亲张氏,这位温柔而坚韧的妇人,在接连失去庶子、目睹妾室惨死、担忧丈夫长子入狱的多重打击下,终于被彻底击垮。她躺在病榻上,面色灰败如纸,眼窝深陷,瘦骨嶙峋,冬日寒气和连日忧惧侵透了她的脏腑,病势沉重,气息微弱得令人心揪。

看着病榻上油尽灯枯的母亲,满目萧索的白幡,想着那个曾鲜活、后来阴郁、最终无声凋零的庶弟孟庆霖,以及林姨娘绝望的终局……孟青云立在院中,微弱的阳光落在他玄青的司袍上,却驱不散彻骨的冰寒。

陶谦的怨念在识海中咆哮翻腾,前世被毒杀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被夺走挚爱的绝望,如同岩浆冲击着广陵残魄筑起的冰墙,嘶吼着要孟隽德血债血偿!然而,眼前活生生的惨剧——弟弟的死、林氏的死、母亲的濒危、孟家几近倾覆——如同冰冷的巨锤,一次次砸在他作为“孟青云”近二十年记忆的核心。父亲……这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此刻同样形销骨立,鬓发如霜,眼中是无尽的疲惫与恐惧。若非白云观与周玄策,孟家早已灰飞烟灭。

“商贾之力,终力有不逮……”无力感瞬间被更深的冰寒取代。卢尚书不会罢休,他更不会!

深夜,万籁俱寂。

孟隽德没有回主屋,他屏退所有人,只带着孟青云,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房深处。他颤抖着手,启动了一个隐秘的机关,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间阴冷狭小的密室。

密室内无珍宝,唯有一张供桌。桌上,一块乌木灵牌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故友陶君谦之灵位!

烛火跳跃,映着孟隽德惨白如纸的脸。他看着那灵牌,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悔恨,还有一丝扭曲的怨毒。他哆嗦着点燃三炷香,插入冰冷的香炉,青烟袅袅,带着死寂的气息。

“青云……”孟隽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复杂地落在孟青云脸上,不再是精明的商人,更像一个被恐惧和绝望掏空的躯壳。“这是为父年少时的好友,有时候我看到你……总觉得……你……你身上有他的影子……或是……他可曾纠缠与你?”

孟青云心头剧震,面上却如寒潭,纹丝不动。

孟隽德仿佛也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陷入回忆的泥沼:

“我……我和陶璟瑜,京试落榜相识……同病相怜,性情相投,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太善,太真,总觉得世上都是好人,我亦曾劝过……”

“他总提起他家乡的青梅竹马,他的凝红妹子……还拒绝了我把妹妹介绍给他的好意……我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他邀我去他家乡……我见到了……凝红……”孟隽德眼神恍惚,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江南水乡那灵秀的少女,“真美……她对璟瑜……那种全心全意……我……我没见过……我羡慕……后来……成了嫉妒……”

“为什么……他一个命途多舛的病秧子……能有这样的福气?!”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怨毒,“那次落水……是我故意的……我知道他会救我……他身子弱,病了……我……我买通了他家熬药的丫头……换了药……他越来越弱……大夫查不出……”

“我……我有过愧疚……可那天在窗外……听到他对凝红说不忍耽误她,想退婚……我又……又觉得有希望了……可凝红……她竟要冲喜!她心里只有他!我知道……他不能活了……”

孟隽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灵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面对着弥留的陶谦,声音不自觉地模仿起当年的语调:

“为什么?!……呵呵,璟瑜贤弟,大概是你命太好了吧,我羡慕嫉妒你呀。”

孟青云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前世那股子虚弱感与愤怒汹涌而来!广陵残魄剧烈震荡!

“子寅兄,我的身世……你都知道,……咳咳……还……如何叫你……羡慕的……咳咳……”孟隽德模仿着陶谦虚弱的声音。

“是啊,你一个命途多舛之人,为什么要如此好命遇到一个清秀可人又不离不弃的美人呢?!你若一直命途多舛也就罢了,偏偏老天如此眷顾你,怎叫人不羡慕嫉妒呢?!”

“……咳咳……凝红……咳咳……子寅兄……你……怎么能……咳咳……怎能……”

“我为什么不能?!朋友妻不可欺?!笑话!凝红入了我的眼,你又怎会让?!她对你死心塌地,我就只好让你离开!……你该谢我,你这破身子给不了她幸福,我会好好待她……安心去吧。”

“我……咳咳……不会原谅你……做鬼也不会……咳咳……放过你……”

“璟瑜贤弟,我从来就没怕过……你好好去吧,所有事儿我会处理得很好……”

密室死寂,只有孟隽德粗重的喘息。他仿佛被抽空,瘫坐在地,对着灵牌涕泪横流,又哭又笑:

“青云……我的儿……为父一生,就这一桩罪孽!就这一桩啊!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我嘴上说不信报应……可我害怕!我日日祭拜,请求原谅!我安顿好陶家上下,让他们安稳度日!我替陶谦祭祀祖父母,替他尽孝!我修桥铺路,广积阴德……怎么就过不去?!怎么就过不去?他陶谦一条命,难道真要拉我孟氏全族陪葬吗?!”

他猛地转过头,眼中是癫狂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恐惧,指着灵牌嘶吼:

“你恨我!找我报仇!冲着我来!要我这把老骨头,你拿去!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庆霖?!为什么要毁我孟家?!青云……” 他几乎是爬过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孟青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泪水滚落,“为父……为父就剩你一个儿了!就剩你了啊!你……你现在究竟是谁?是他……还是我的青云?!”

孟青云如同冰冷的石柱,任由父亲抓着。孟隽德的坦白,每一个字都在撕裂他的灵魂!陶谦的怨念在咆哮!广陵的残魄在无声压制,更有一股源自血脉的、属于“孟青云”的悲哀与无力感在升腾。眼前这个涕泪横流、濒临疯狂的老人,是仇人子寅,也是父亲孟隽德。他身后,是病危的母亲,是风雨飘摇的家。前世滔天的恨意,今生无法割舍的责任,在他体内疯狂碰撞、撕扯!

他看着父亲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供桌上刻着前世名字的灵牌,听着父亲那声“你究竟是谁”的绝望质问……一种冰火交织、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席卷全身。他眼中那万年不化的冰寒,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裂痕。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没有粗暴地甩开,而是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孟隽德那几乎要嵌进他皮肉的手指。动作冰冷而沉重,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父亲……”孟青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眼下……救母亲,保孟家,追查真凶……是唯一的路。”

他没有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没有再看灵牌,也没有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父亲。他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埋葬着两世恩怨、充斥着绝望与无解的密室。门外,是冰冷的夜色,和更汹涌、更凶险的暗流。

元启八年,二月初,又是一年初春景。临近春闱,各地优秀学子齐聚京城,京城内外处处焕发着蓬勃生机,新绿初染枝头,护城河畔的桃花灼灼绽放,映着晨曦微光,街头巷尾车马络绎不绝,客栈茶馆人声鼎沸,弥漫着笔墨与茶香交织的喧嚣气息。学子们或三五成群吟诵经义,或独坐案前奋笔疾书,个个意气风发,眼神中燃烧着金榜题名的渴望,来自江南的才子衣袂飘飘,谈笑间尽显风流;北地壮士则步履铿锵,眉宇间透着坚韧不拔的锐气;更有西南边陲的寒门子弟,虽布衣简朴,却目光如炬,步履轻快,仿佛每一步都踏着青云直上的壮志。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种昂扬向上的浪潮中,书声琅琅与春风共舞,昭示着科举大幕将启的豪迈气象。

某日午后,阳光正好。京城东市墨韵轩茶楼二层雅座内聚集了不少交流备考心得的学子,人声鼎沸,茶香墨韵交织。

临窗一桌,围坐着几位颇有才名的士子,其中便有来自岭南会馆的才子,柳凌。他正意气风发地评点着时文,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比划,引来周围学子阵阵附和或低声讨论。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俊却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突然,柳凌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端着茶杯的手剧烈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洒在桌面上,洇湿了他刚刚写下的几行诗句。

“柳兄?”同桌的友人诧异地唤了一声。

柳凌置若罔闻。他猛地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眼眸瞬间失去了焦距,瞳孔急剧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又无法理解的东西。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不…不可能…怎么会…金榜…我的名字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声音嘶哑而尖利,如同砂纸摩擦,瞬间压过了茶楼内的喧嚣。

整个二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在他身上。

“柳兄!冷静点!你看到什么了?哪里来的金榜?”有人试图抓住他手臂。

“滚开!”柳凌猛地甩开友人,力道之大,竟将那精壮的友人推了个趔趄。他踉跄着站起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金榜无名!金榜无名啊——!”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崩溃,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为何无名?!圣贤在上…我愧对先师…愧对列祖列宗啊——!”

他状若疯魔,猛地扑向面前的桌子,将杯盘茶盏扫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珍贵的宣纸被他胡乱抓起、撕扯,纸屑纷飞。更诡异的是,那被他撕扯的纸页上,原本墨迹淋漓的文字,竟仿佛活了过来,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丝丝缕缕、极其微弱的暗金色流光从破碎的字迹中溢出,如同有生命般,扭曲着、挣扎着,似乎想钻回柳凌的七窍!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混杂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不甘”与“怨愤”,瞬间弥漫开来,让近处的几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鬼!有鬼!它在吃我的才思!吃我的魂魄!”柳凌指着那些飘散的、常人几乎看不见的暗金流光,涕泪横流,神情扭曲到了极点,“金榜…金榜在噬魂!下一个…下一个就是你们!谁也逃不掉!哈哈…哈哈哈…金榜题名?黄粱一梦!都是梦啊——!”

他狂笑着,手舞足蹈,撞翻了桌椅,状如癫狂的厉鬼。周围学子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尖叫着向后躲避,场面一片混乱。

一时间,京城内“金榜噬魂”留言飞起,不消几日,一些会馆、国子监内也陆续出现精神萎靡不振、记忆衰退如云雾消散的学子,甚至有些陷入疯癫之状,口中反复念叨“金榜无名”、“愧对圣贤”等科举失意之语。这些症状日益严重,令众人惶恐不安。

科举考试关乎国本,皇帝闻讯震怒异常,当即下旨命周玄策全权负责彻查此案,务必在春闱开考之前查明真相、捉拿元凶。

周玄策领命后迅速布置,开展调查。白云道长听闻后,派遣的风信堂寒鸦、神剑门李元昊带领的巡狩卫率领的精英队伍协助。

大雍京城京兆府衙门,镇异司临时指挥所。厅内临时布置了京城地图、受害学子名单及症状记录。14岁的扶乐郡王引气修为已圆满,周身气度不减。

他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几个会馆和国子监位置:“风信堂的情报汇总了,受害学子共七人,皆非京城本地人士,分属扬州、西北、岭南会馆学子。其共同点是入院前皆为地方解元或经魁,才名远播,是本次春闱夺魁热门。”

赵峰肃立一旁,声音沉稳道:“王爷,目标很明确,专挑最优秀的寒门与地方士子下手。意在打击朝廷选才根基?还是…制造恐慌?”

孟青云接到师弟传召,赶至京兆衙门。他仔细嗅了嗅桌上一块从扬州会馆病患房间取来的布片,眉头紧锁:“阴气…淡得几乎抓不住,像烧尽的香灰里最后一点余烬。但里面…混杂着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甘’和‘怨愤’?不对,更像是…‘渴求’?对某种东西极度强烈的渴望被扭曲后的味道。” 他揉了揉额角,广陵残魂赋予的感知让他对这种精神层面的情绪残留异常敏感。

李元昊抱剑立于窗边,眼神锐利如剑锋:“手段隐蔽阴毒,非寻常鬼魅所为。受害者魂魄受损,记忆缺失,非吞噬,更像是…被反复‘榨取’或‘污染’。现场无打斗痕迹,无外邪入侵迹象,仿佛…祸起萧墙之内。” 他顿了顿,“目标锁定在学子内部,或是能频繁接触他们的人。”

周玄策点头,目光深邃:“李师兄所言极是。能精准打击最优秀的种子,凶手必在考生圈内,或与其紧密相关。动机…不外乎名利二字。青云师兄感知到的‘渴求’,是关键。这‘渴求’,指向何处?” 他转向孟青云,“师兄,可能追踪这阴气的源头?哪怕一丝联系?”

孟青云闭目凝神片刻,摇头:“太散了,像风吹散的蒲公英。除非…能在下一个受害者刚出症状,或凶手再次施法时,近距离捕捉。”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甘。

周玄策听闻果断道:“好。风信堂寒鸦听令!”一只小巧的黑色纸鹤无声无息地从梁上飞落,悬停在周玄策面前,发出细微的振翅声。“严密监控所有会馆、国子监及考生常聚之茶楼、书肆等地,重点留意近期精神压力异常大者;言行突然出现巨大反差者者;私下行为诡秘,尤其涉及…非正途之物者。有异动,即刻以‘惊风’符示警。”黑色纸鹤轻轻点头,化作一道黑光遁入梁间缝隙消失。

周玄策转向众人:“赵将军,你持我令牌,调阅所有受害学子入院后的行踪、交际、财物往来记录,尤其是他们共同接触过的人、事、物。注意细节,比如借阅过同一本书,参加过同一次诗会,甚至…拜过同一个‘文昌’。”

“遵命!定不遗漏分毫。”赵峰抱拳领命。

周玄策看向李元昊:“李师兄,劳烦你带巡狩卫精锐,以‘加强春闱安保,防范宵小’名义,暗布于各会馆及国子监外围。不干涉学子,只做‘眼睛’和‘屏障’。若有阴气异动或邪术波动,务必第一时间锁定方位,同时保护无辜。”

李元昊剑眉微扬:“分内之事。邪祟若敢现身,定叫它尝尝神剑锋芒。” 他转身点了几名精锐剑修,无声离去。

周玄策最后看向孟青云:“师兄,你我二人,去会会那些还能说话的受害者,以及…他们身边的人。你的感知,是我们最锐利的探针。”

孟青云眼神微动:“好!”

扬州会馆,一间客房内,一名学子伏在书桌上,学子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论语》片段,对问话反应迟钝。

周玄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兄,可还记得发病前几日,可曾去过特别的地方?见过特别的人?或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你的心神?”

学子茫然摇头,声音虚弱:“…书…看不进去…脑子里…都是浆糊…金榜…金榜…我对不起先生…” 他忽然抓住周玄策的袖子,眼神透出恐惧,“…李…李墨兄…他说…他说他有办法…不…不行…圣贤之道…”

孟青云立刻上前一步,轻声追问:“李墨?哪个李墨?他说了什么办法?”

学子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缩回手,眼神更加混乱:“…不能说……会…会吃人…金光…好刺眼的金光…” 他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周玄策与孟青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墨…”

周玄策和孟青云走出扬州会馆,来到学子经常聚会的茶楼,从几个未受害的学子口中得知:

李墨,豫州寒门学子,才学极高,性格原本谦逊,但近一个月变得有些…孤傲自信,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他常在深夜独自在房间“用功”,不许旁人打扰,有同舍生曾隐约听到他房间有低语声,但听不清内容。有人私下议论,李墨可能走了“偏门”,说他身上有时会有一股奇怪的、类似庙里香火但又更阴冷的味道。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养小鬼”。他最近得到了一本据说是前朝某位榜眼留下的“秘笈”,视若珍宝,从不示人。

二人不动声色,同学子告辞返回京兆衙门。风信堂的情报传来,与他们了解到的差不多。只多了一条,这个李墨曾接触过游方道士。

“游方道士?”周玄策与孟青云对视一眼。孟家遭诬陷一案中也出现过一名游方道士玄阴子的身影,此二人可有关联?或是否同一人?

二人刚要开口,赵峰带回厚厚一叠卷宗返回:“王爷,查清了。七名受害者入京后,有五人曾与李墨有过直接交集:或同场辩经,或借阅过他的笔记,或在同一书肆购书。另外两人虽无直接接触,但都曾频繁出入‘文渊阁’书肆,而李墨是那里的常客,并常与掌柜私下交流。财物上,李墨出身寒微,但近期出手却意外阔绰了些,购置了不少上等笔墨和滋补药材,来源…不明。”

赵峰刚说完,周玄策怀中一纸鹤飞出,寒鸦的声音直接在周玄策耳边响起,冰冷而快速:“目标李墨,豫州弋阳人士,现居豫州会馆甲字三号房。近三日行踪记录,他辰时离馆,多在文渊阁书肆逗留至午时,午后返馆闭门不出,戌时左右房内偶有微光及低语。未发现明显外出施法痕迹。其同舍生张鸿远,出身商贾,曾酒后向人炫耀得一‘文昌开运符’,并暗示李墨有‘更厉害的东西’。张鸿远今日行踪诡秘,申时独自前往城南旧货市。”

李元昊也通过通讯符箓传来消息,声音带着剑气的冷冽:“豫州会馆甲字三号房外,阴气残留较他处稍浓,但极其内敛,似被某种器物或法阵约束。张鸿远身上有微弱阴气缠绕,但气息驳杂不纯,不像源头。”

孟青云沉思片刻道:“王学子提到的‘金光’、‘吃人’,张鸿远的‘开运符’,李墨的‘秘笈’和‘低语’…还有那股混杂着强烈扭曲渴求的阴气…这一切都指向李墨。养小鬼的传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但张鸿远似乎也牵扯其中?他是同伙?还是…被李墨利用的棋子?”

周玄策手指敲击桌面,眼神锐利如鹰:“疑点重重。第一,李墨若真养小鬼行邪术害人,为何只害最优秀的同侪?减少竞争?但他自己也是顶尖之列,此举风险极大。第二,张鸿远身上的阴气驳杂,更像是…沾染?他炫耀的符箓,从何而来?第三,寒鸦说李墨未外出施法,那他是如何精准害到不同会馆甚至国子监的人?必定有媒介!” 他目光扫过赵峰带回的卷宗,“‘文渊阁’书肆是关键节点!李墨常去,受害者亦常去。掌柜是关键人物!”

周玄策迅速下令:“赵峰,你立刻带人,以‘稽查违禁书籍’为名,控制文渊阁掌柜,封锁书肆,仔细搜查!尤其是李墨常接触的区域、掌柜的私人空间,寻找任何可疑物品、账目往来!李元昊师兄,你的人盯紧张鸿远!若他回馆,立刻秘密控制,搜查其房间和身上物品,特别是那所谓的‘开运符’!青云师兄,你随我去‘请’这位李墨兄来‘协助调查’。动作要快,打草惊蛇也无妨了!”

周玄策与孟青云带着两名巡狩卫修士,直接叩响了豫州会馆甲字三号房的门。

门内一片寂静。

孟青云神识扫过,低声对周玄策说:“里面有东西…很压抑…阴气像被锁在一个盒子里,但那种‘渴求’的感觉…比之前强烈百倍!就在里面!”

周玄策点头朗声道:“李墨兄,在下镇异司周玄策,请开门,有事请教。”

片刻后,门缓缓打开。李墨站在门后,身形略显消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审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气质却无半分寒门学子的谦卑,反而有种隐晦的倨傲。

李墨声音平稳,辨不出喜怒:“原来是扶乐郡王和孟道长。不知镇异司寻我这寒门学子,有何贵干?可是为了那些…不幸抱恙的同窗?”他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侧身让进二人。

周玄策与孟青云步入客房,目光扫视四周。客房不大,两张床榻、两副桌椅分置,桌面上陈设着些许书籍与笔墨砚台,想是会馆为尽可能接待学子所作的安排。

“哦?看来李兄知道的不少?”周玄策接着李墨的话语问道。

“王爷抬爱,学生愧不敢当。”他神情自若,从容应答,“学生一心苦读,与那些受害者不过寻常同窗之谊,对其遭遇亦深表同情。然事发缘由,学生确实毫不知情。”

“李兄近日可曾去过文渊阁?”

“文渊阁?学生去过。京城物价高昂,幸而文渊阁掌柜为人宽厚,学生常去购书。”

“有学子称听见李兄常在房中深夜低语,李兄作何解释?”

“京试在即,学生唯恐疏漏,故深夜诵读文章,以加深记忆。王爷此问,莫非学生扰了旁人清静?学生自当再压低声音,或改为默读。”

“既是诵读文章,想来旁人也能体谅。先前我等探望王学子,他提及李兄有‘秘笈’,此事李兄如何解释?”

“王爷,那不过是谣传罢了。学生并无‘秘笈’,仅有几册家传的普通读书笔记。”

“那些笔记何在?可否借来一观?”

李墨脊背陡然僵直,随即道:“王爷恕罪……笔记……学生为春闱祈福,早已焚毁。”

“李兄当真大方,这等旁人求之不得的读书笔记,说烧便烧了。难不成上头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爷折煞学生了……学生一介书生,身无长物,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当真是粗陋凡品,为求祈福才焚化的……”

“既如此,也罢。李兄可知‘文运符’?”

见周玄策不再追问,李墨暗自松了肩头;“‘文运符’么……与学生同住的张鸿远倒是提过,还曾请学生赏鉴过。但学生以为,十年寒窗苦读,凭的是真才实学,若寄希望于符箓之类,反倒失却了读书人的本分。”

周玄策目光如炬,直视李墨:“李兄才高八斗,志在金榜。然本王观你气色,神光虽内蕴,却隐伏阴翳,印堂之下更似有金线游走,此非苦读之兆,倒像是…外力加身,透支了本源。不知李兄可曾听闻‘噬魂夺运’之术?”

李墨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归于平静,甚至牵起一丝嘲讽:“王爷说笑了。学生只读圣贤书,不通方外邪术。透支本源?学生只知‘三更灯火五更鸡’,为求功名,殚精竭虑本是常事。王爷若有实证,不妨拿出。若无,学生还要温书,春闱在即,耽误不起。” 他语态柔中藏锋,暗含挑衅。

孟青云的目光如钩般死死咬住李墨腰间那个毫不起眼的旧锦囊,猝然打破沉默:“你腰间锦囊里是什么?那股‘渴求’的源头,就在里面!它在‘看’着我们,贪婪地‘看’着!”李墨脸色终于骤变,手闪电般护住锦囊。

周玄策与孟青云正欲细看,忽闻两声叩门轻响,随从的声音随即自门外传入:“王爷、孟道长,赵将军与李道长那头已有进展,特请二位回府商议。”

周玄策与孟青云相视一笑,当即道:“既如此,便有劳李兄随我们走一遭了。”李墨遂被“请”往京兆衙门。

京兆府衙内,赵峰正托着一个用符箓封印的木盒和一叠账本,见周玄策等人步入,立刻禀道:“王爷!文渊阁掌柜已拿下!从其密室中搜出此物!”他揭开木盒,里面赫然躺着数枚制作粗陋却邪气森森的黄色符箓,暗褐色的符纸上蜿蜒着蝌蚪状的扭曲符文,中心皆有一个模糊的金榜印记。“此为‘伪·文昌转运符’!据掌柜供认,乃李墨提供图样与‘特殊朱砂’,命其秘密制作,高价售予急功近利的学子,谎称可助长文运!张鸿远便是买家之一!”

李元昊押着穴道被封、面色灰败的张鸿远,另一手捏着张与盒中如出一辙的邪符:“自张鸿远身上搜得此符!他供称,月前在文渊阁重金购得,李墨曾担保其功效显着。佩戴后确感精神亢奋,才思泉涌,然近日心神不宁,噩梦缠身!李墨诓他此乃‘脱胎换骨’必经之苦!”李元昊将符箓掷于案上,其上阴寒气息与受害者房中残留的如出一辙,却更为驳杂微弱。

李元昊续道:“张鸿远另供,李墨曾向他展示过一片巴掌大小的金色卷轴残片,非金非帛,触手温润,光芒流转,称此方为真正的‘金榜题名’之秘,然需以心诚者之文思精魄为引,方能激发其力。李墨点明,那些佩戴伪符的同窗,便是‘心诚者’!”

所有证据指向李墨!李墨看见赵峰带回的伪符、掌柜供词以及张鸿远的证词面前,脸色灰败,眼神中闪过一丝绝望,但随即被一种扭曲的疯狂和刻意的傲慢取代。

周玄策蓦然转身,目光如刀,声音冰冷刺骨:“李墨!伪符为饵,抽取佩戴者文思精魄为养料,滋养你那所谓的‘金榜残片’!这便是你‘秘笈’的真面目!以同窗魂魄为垫脚石,这便是你的圣贤之道?!”

李墨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哑的声音刻意拔高,透着一种浮夸的癫狂:“住口!你们这些生来就在云端的人懂什么?!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笑话!这金榜…本就是为权贵而设!”他死死攥紧锦囊,指缝间暗金光芒流泻,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颤,并非力量奔涌,倒更像恐惧的战栗。“是它选择了我!吞噬他们的精魄又如何?那是他们天资不够!待我春闱夺魁,金殿面圣,便是鲤鱼化龙!历史…只记住胜利者!这金榜残片,就是我的登天梯!哈哈哈!”那笑声尖锐刺耳,溢满了精心堆砌的狂妄,可眼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哀求稍纵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孟青云目光紧锁李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异常。他眉头深锁,急促地对周玄策低语:“不对!师弟!他的‘狂’是伪装的!那恐惧…才是真的!如同被毒蛇盯上!他在害怕!异常害怕!那‘金榜残片’的气息…与他自身魂魄的联结并不紧密,更像是…被强行塞入的负担!”

周玄策闻言,心头警铃骤响。他凝神审视李墨,发觉其周身阴气虽浓,却与自身生气格格不入,宛如一件不合体的外衣。锦囊中“残片”散发的贪婪与傲慢纯粹而暴戾,而李墨的“傲慢”则显得空洞、外强中干,甚至透着一丝自毁般的悲壮。

周玄策心念电转,面上波澜不惊,厉声喝道:“冥顽不灵!赵峰,李元昊!拿下他,封印邪物!”

李元昊剑光如电,精准挑飞李墨手中锦囊。赵峰猛虎般扑上,瞬间将挣扎的李墨死死摁倒在地。锦囊坠地,一道由无数挣扎文魂与黯淡金榜虚影扭曲而成的怪物尖啸着冲出,噬魂金光爆射!

孟青云运转《养神蕴灵诀》护住心神,抄起乌木定神手杖剑横挡身前,同时将周玄策护在身后,运转法力相抗。李元昊剑气纵横,斩断金光,压制蠹虫实体。赵峰见孟青云护住周玄策,抽刀而上,刚猛之气隔绝阴寒。

周玄策冷静观察,发现蠹虫力量核心并非李墨,而是通过一缕极淡、几乎透明的阴气丝线连接向… 远处某个方向!他立刻意识到李墨可能真是棋子。

周玄策在战斗中高喊,既是提醒也是试探:“李墨!看到了吗?你拼命想爬上去的金榜,最终要吞噬的,正是你自己!为虎作伥,人鬼何异?你以为承担所有罪名,就能护住你想护的人?幕后之人早已将你视为弃子!”

李墨被按在地上,听到“护住你想护的人”时,身体剧烈一震,眼中那丝哀求更甚,嘴唇翕动,却最终化为一声绝望的呜咽。最终,李元昊一剑斩断蠹虫核心连接,孟青云引杖攻击重创其本源。蠹虫在反噬下哀嚎消散,化作飞灰。李墨在力量被抽离和巨大精神冲击下,口吐鲜血,昏迷过去。那所谓的“金榜残片”也随之灰飞烟灭。

孟青云看着昏迷的李墨,语气肯定道:“师弟,我的感知不会错。李墨在最后那一刻,他的‘狂’是装出来的!那刻骨的恐惧和绝望才是真的。他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胁迫着,不得不扮演这个‘狂妄的凶手’角色。那‘残片’与他魂魄的连接极其生硬,是被强行嫁接的!”

周玄策眼神锐利如刀,走到李墨身边,仔细探查其状况,并查看那条被李元昊斩断的、连接蠹虫的阴气丝线残留:“不错。这邪物力量不弱,但李墨本身魂魄孱弱,根本承受不起作为‘宿主’的反噬。他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那缕被斩断的阴气丝线…指向何方?” 他目光顺着丝线残留的微弱痕迹望向窗外西北方向,那里是京城勋贵聚居区。

赵峰沉声道:“王爷,胁迫寒门学子顶罪…此等手段,非一般宵小能为。幕后之人,所图甚大,且必有倚仗。”

李元昊拭过剑锋,冷声道:“哼,藏头露尾!这丝线残留太弱,追踪不到具体位置,只能锁定城西北的大致方位。”

周玄策果断下令:“寒鸦听令!”

一只黑色纸鹤悄然坠落。

他语速如飞:“首先,彻查李墨近三月所有行踪与接触人员,尤其入京后动向!重点排查其是否接触过城西北方向的人或地点,有无异常交易、威胁迹象。其次,调取风信堂关于所有受害学子及京城知名才子,包括勋贵子弟——的近期详细行踪,交叉比对!紧盯任何‘刻意’之举,特别是那些才疏学浅却行止反常的勋贵子弟!最后,”他猛然想起与孟青云查访时,永昌侯府世子郑佑安曾彬彬有礼向他二人致意问候的情形,“重点监控城西北方向,尤其是永昌侯府及其关联产业、人员动向!我要知道世子郑佑安这一个月每日行踪、所会之人、所至之处!”

纸鹤扑扇翅膀化作黑光消失。

寒鸦效率极高,海量情报经其筛选、提炼,迅速呈现在周玄策等人面前。李墨进京后,曾因租住房舍问题与牙人争执,险露宿街头。然次日,此事神秘解决,他竟搬入条件尚可的豫州会馆,资金来源成谜。半月前,李墨曾于深夜独访城西北“漱玉斋”,据伙计称,其当时神色慌张,似欲典当某物,却未成交,旋即似收到消息匆匆离去。风信堂密探在李墨旧居砖缝内,觅得一张皱缩的纸团残片,仅余模糊字迹:“…侯府…闭…口…保…妹…安…”

永昌侯府世子郑佑安近月频繁现身才子云集的诗会文宴,发言却每每刻意显出平庸乃至笨拙,常遭柳凌等才子当众嗤笑或面露轻蔑。他常光顾“漱玉斋”与“墨韵轩”,表面鉴赏文玩,实则每次滞留甚久,且必入静室“独赏”。其城郊别院护卫之森严远超常例,风信堂更截获院内特殊“阴晦之物”采买记录,用于布设某种隔绝与聚灵法阵。永昌侯郑清之,表面荒唐度日,然风信堂察觉其府中幕僚与吏部、礼部数名官员存在隐秘非公务往来。

所有受害者,在发病前,都曾在公开场合对郑佑安表露出明显的“轻视”或“傲慢”态度!柳凌更是多次当众讥讽郑佑安“沐猴而冠”、“不通文墨”。柳凌在墨韵轩发疯时,郑佑安“恰巧”也在茶楼一层与人品茗!只是骚乱骤起,他便“惊慌失措”地随人群仓皇离去。

线索汇聚,孟青云点着情报,目光如炬:“此人身影每每闪现于案发之地,怕是在现场‘吸纳’邪念!”

李元昊指着郑佑安刻意引发轻蔑的记录,沉声道:“原来如此!受害者对郑佑安的‘轻蔑’与‘傲慢’,正是那‘蠹虫’的至爱食粮!他故意示弱,便是要激发这些恶念,为蠹虫标记饵食!”

赵峰点向漱玉斋与胁迫纸条:“胁迫之地就在漱玉斋!郑佑安或其爪牙,利用李墨忧心妹妹的软肋,逼他顶罪。李墨赴漱玉斋,正是去接受‘指令’与那邪物‘残片’的!纸条所指‘侯府’,定然是永昌侯府!”

周玄策将所有线索串联,眼神冰冷而透彻:“好一个永昌侯府!好一个郑佑安!表面装疯卖傻,实则包藏祸心!”

“郑佑安才智平庸,难承侯府复兴之望。其父郑清之,历经先帝猜忌,深谙藏拙之道,但其内心岂甘侯府就此沉沦?科举,是他们重获权势的唯一‘正途’!这是动机。”

“利用某种邪物,以郑佑安自身为‘诱饵’,激发优秀学子的‘傲慢’之念喂养标记。蠹虫夜间潜入,啃噬受害者文运才思。郑佑安则通过特殊方法吸收被蠹虫‘提纯’的文运,弥补自身不足,确保金榜题名!这是手段。”

李墨很可能偶然目睹了蠹虫离巢的关键时刻,或是某个致命环节被侯府抓住把柄,遂以亲人安危相胁,将他推出来充当‘养小鬼’的凶手,引开我们所有视线!那‘残片’根本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幌子,是随时可弃的棋子,只为坐实李墨的‘罪证’并切断追踪,让他成了完美的替罪羊!

但那培育、操控蠹虫的核心之物,必然还在郑佑安或其父手中,藏得极深极秘!李墨接触的‘残片’,不过是子体或一次性的道具罢了!

周玄策不再迟疑,周密布控,命李元昊率巡狩卫精锐,于郑佑安再次前往城郊别院“静养”之际,秘密控制其人,并彻底搜查别院内外。

巡狩卫在别院书房极其隐秘的暗格中,发现一个空置、古意盎然的紫檀木盒!盒内残留着精纯墨香、古老怨念气息以及微弱的吸收法阵痕迹,其中物品已然消失无踪!同时在内室寻获一本记载培育“文运蠹虫”及吸收转化之法的残缺邪道笔记,却未发现活体蠹虫或直接证明郑佑安吸收文运的器物。

郑佑安已被秘密关押至京兆府。面对别院暗格中的证据,这位侯府世子无法全然抵赖,态度却极其顽固。

面对赵峰锐利的目光,郑佑安依旧端坐如松,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当被问及暗格中紫檀木盒残留的墨香与怨念时,他眼皮微垂,指尖轻敲椅臂,语气平静却透着刻意的疏离:“我说过,不过是随手购得的旧物,盒中早空,那游方道士玄阴子踪迹难寻。至于怨气?呵,古物沾染些陈年旧事,何足为怪。”

李元昊翻开那本残缺的邪道笔记,指间捻过泛黄页角,追问蠹虫培育细节,郑佑安却猛然抬眼,眸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笔记是拾遗所得,我只当奇闻把玩,谁料邪法反噬?李墨那蠢货自作主张,引火烧身,与我何干!”他身子前倾,双拳在膝上攥得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所有质疑碾碎,“漱玉斋中几句闲谈,也能栽赃成共谋?镇异司若想冤屈侯府,不妨拿出真凭实据来!”语毕,他背靠椅背,闭目养神,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只余牢房内烛火摇曳,将他侧影拉得幽长而固执,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僵持与更深沉的疑云。

审讯室内,气氛焦灼。而在府衙正厅内,周玄策端坐上首,冷眼审视着这位被“请”来的永昌侯。烛火在墙上投下跃动的暗影,郑清之扑通跪倒,宽大锦袍裹着佝偻身躯,簌簌发抖。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嘶哑嗓音如破锣:“孽障啊!郑氏一门忠君报国,怎料生出这等逆子!”泪水混着尘土滚落,在青石地上洇开深色水痕,他猛一抬头,眼中血丝虬结,似要喷薄出满腔悲愤,“王爷,您可得为老臣做主!那邪术害人害己,老臣深恶痛绝,若早知佑安这畜牲胆敢沾染,定亲手打断他的腿!”言罢伏地叩首,额头重重撞向地面,发出闷响,一派家门蒙羞的绝望。

周玄策指尖轻叩桌案,面上波澜不惊,只淡淡追问:“侯爷既痛心疾首,可还记得那方古墨?”郑清之闻言,浑身一僵,随即哀嚎着撑起身体,枯槁的手胡乱抹去涕泪,声音陡然凄惶:“王爷明鉴啊!老臣年轻时荒唐,是收罗过些古物。但您说的那方墨?哎呀,库房杂乱,老物件丢的丢,散的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许是早些年就被下人当破烂扔了?这孽障定是不知道从哪里又翻腾出来惹下滔天大祸!老臣…老臣愧对陛下,愧对先祖啊!”他喘息哽咽,似要掏空肺腑,末了又重重叩首,肩头剧烈起伏,只余那番“咬死遗失,无从查证”的执念凝固在空气里。烛火摇曳,将他苍老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一半在光中佯装忏悔,一半在影里透着顽固。室内死寂如渊,唯余压抑的抽噎与周玄策眼中深不可测的寒芒对峙。

案件至此,陷入凝滞。

郑佑安的冥顽不灵、老侯爷滴水不漏的作态,令周玄策不得不思量:此案是否还要深究?若查,又当如何着手?牵涉朝廷重臣,皇兄的顾虑必然更深,纵使心知此案绝非郑佑安一人之过,眼下却也只得在他这里裹足不前。

恰在此时,一直隐于幕后的周霆来到周玄策处,行礼问安后便探询案情进展。周玄策闻音知雅,心知他此刻现身必有深意,也不隐瞒,将查案近况简要道来。

周霆听罢,趋前一步俯身,语重心长道:“王爷,案情至此,真凶伏诛,邪术根由昭然,足以震慑宵小,给陛下与天下士子一个交代。永昌侯府…终究是先帝御笔亲题的勋贵门庭,郑老侯爷当年…也是为朝廷血染征袍的功臣。如今孽子认罪伏法,侯府声名扫地,已是重惩。那些无头旧账…若再深挖下去,于国于家,恐非祥瑞。王爷年少英锐,锋芒正盛,却也须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至理。当务之急,乃是春闱顺遂,维系朝廷体面。”

周玄策心领神会了周霆的暗示,此案只能到此为止,再深究恐怕会触及旧勋贵集团乃至先帝时期的隐秘往事,于大局不利。

“周将军此言,是出自本意,还是代他人向本王传话?”周玄策目光如炬,看向周霆。

“末将不敢。”周霆躬身抱拳,“只是见王爷踌躇,末将斗胆进言,望王爷勿怪。”

“周将军,你肩负京畿护卫重任,皇兄对你寄予厚望,切勿行差踏错!”周玄策不知这番话是周霆本意还是替人代言,敲打之意不可不表。

“王爷放心,末将深受皇恩,自当报效国家!”他没有说报效皇帝,只说了报效国家,将“社稷”二字咬得极重。

“将军明白便好。这番心意,本王记下了。”

“末将告退。”

周玄策据铁证如山之事上奏:

主犯永昌侯世子郑佑安,为求金榜题名,竟受妖道玄阴子蛊惑,购得邪异古墨,私炼文运蠹虫,暗中盗取士子文运精魄,致多名士子受害,罪大恶极!着即褫去世子之位,流放三千里。

永昌侯郑清之,教子无方,治家不严,纵容邪物流入酿祸,罚俸五年,削爵降为伯爵,闭门思过。

从犯李墨,虽称受胁迫,仍协助散布伪符、转移视线、扰乱查案,革除功名,监禁十年。

文渊阁掌柜等涉案者,依律严惩不贷。

妖道玄阴子,着即海捕通缉。

受害学子,由朝廷厚加抚恤。

奏疏中着力凸显郑佑安个人罪责,淡化永昌侯府牵连,以古墨遗失为既定事实,不溯其源。旨在速结此案,力保科举如期举行。

皇帝朱批照准,特遣使申斥新晋永昌伯郑清之。

李墨锒铛入狱,郑佑安遭严惩,永昌伯府自此元气大伤。

元启三年三月十二,科举如期举行。

周玄策与孟青云心如明镜,真凶虽已伏法,然此案远未终结。那方蕴藏前朝怨念的诡异古墨,却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被何人藏匿?是玄阴子?抑或另有其人?那逍遥法外的游方道士玄阴子在京城搅弄风云,所求为何?孟青云已将玄阴子刻入心底,周玄策则对朝堂的波谲云诡体悟更深。他将“永昌伯府”、“玄阴子”、“古墨”列为最高机密,日夜悬心。金榜噬魂一案,看似尘埃落定,实则暗伏下更深重的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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