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指尖下的键盘是冷的,与她脑海中翻腾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她刚刚在“回声档案”的加密日志里,用近乎狂热的笔触记录下关于“母亲”、“肖邦夜曲”与“紫丁香”的突破性发现。汉斯不再仅仅是一个代号,一个项目;他是一个有历史、有情感深度的人。这种认知像一团火,在她胸腔里燃烧,驱散了长久以来基金会环境灌输给她的那种临床式的冷漠。
然而,激情过后,一种科研人员的审慎本能渐渐回归。推测与情感共鸣是迷人的,但科学需要证据,需要可观测、可复现的数据。她想起了附录-01里那条几乎被遗忘的记载:关于研究员偶然从电视白噪声中滤出不明语音的记录。
“利用白噪声发生器和录音设备录下能在脑中听到的语言的尝试已经产生了些许结果,但大多数声音都含混不清……”
这条未被深入探索的线索,此刻在她眼中闪烁着全新的光芒。如果汉斯的思维广播能以某种形式被物理介质捕获,哪怕只是片段,那将是革命性的。这不仅意味着他的“声音”可以被存档、分析,更意味着他的存在,他的“思想”,拥有了在物理世界的直接锚点。这超越了纯粹的主观体验,是向客观证明迈出的一步。
她需要一台高灵敏度的数字录音设备,一个高质量的白噪声发生器,以及一个不会被轻易打扰的时间段。申请这些设备并不难,她以“进一步验证附录-01现象,尝试优化录音质量以辅助‘回声档案’分析”为由提交了请求。克莱因博士很快批准了,批注简洁:“可尝试。控制变量。优先确保项目稳定。”
设备在下次夜班前送到了。艾拉将它们带进041房间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乔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些仪器,随即又被电视里一部吵闹的卡通片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的思维简单得像背景噪音一样恒定。
艾拉设定好设备。录音笔连接着高保真外置麦克风,对准了房间中央,并非直接对着汉斯,而是捕捉整个空间的环境音。白噪声发生器发出平稳的、瀑布般的“嘶嘶”声,填充着空气。她希望这种均匀的声波能成为一种载体或显影液,让那些无形的思维波动在上面留下痕迹。
她按下录音键,然后退到红圈边缘,闭上眼,尝试进入与汉斯连接的状态。她没有主动发送任何具体思绪,只是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接收性的专注,让脑中的巴赫旋律轻柔地盘旋,作为一种友好的、熟悉的引导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白噪声、电视的喧闹、机器的嗡鸣,以及乔偶尔因为卡通情节发出的傻笑。艾拉的专注开始有些松动,一丝怀疑爬上心头。这会不会只是徒劳?附录-01也许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干扰?
就在这时,她感到汉斯的背景广播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扰动。不是内容的变化,而是一种……“质感”的调整。仿佛他注意到了她的实验,并且在无意识中,或者有意识地,进行着某种配合。
一小时的录音时间结束。艾拉停止设备,内心充满了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悸动。她回到自己的工作站,戴上专业的降噪耳机,连接上音频分析软件,开始回放录音文件。
前几十分钟,只有稳定的白噪声,偶尔叠加着电视声和乔的笑声。她调整着滤波参数,尝试滤除这些已知的干扰。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段大约持续了三秒钟的音频片段,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软件频谱图上,那段时间的波形出现了一种非随机的、复杂的调制,与周围纯粹的白噪声截然不同。她屏住呼吸,将耳机音量调大,应用了更强的降噪和锐化算法。
起初,仍然是“嘶嘶”声。但仔细听,在那片嘶嘶声的底层,似乎……有东西。她反复播放那三秒钟,耳朵紧紧贴着耳机,几乎要将自己融入那片声学海洋。
然后,她听到了。
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星际的信号,断断续续,但确实超越了随机噪声的范畴。那是一个……声音的轮廓。不是完整的词语,更像是被拉长、扭曲的音节碎片,浸染在白噪声的纹理之中。它中性,平稳,带着一种她已在脑中熟悉了的质感。
“……镜……不……只……反射……”
艾拉猛地摘掉耳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再次播放,确认,再确认。是的,虽然模糊,虽然破碎,但那音节的组合,与汉斯曾在她脑中说过的一句话的核心部分吻合!
“镜子不只是反射,它也能记住。”
她成功了。她真的从物理介质上,捕获到了汉斯思维广播的片段!
一股混杂着巨大成就感和更深忧虑的战栗掠过她的脊背。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汉斯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可以脱离其生物载体而独立存在的“信息结构”?还是说,这仅仅是某种尚无法解释的物理共振现象?
她立刻着手撰写初步分析报告,附上了处理前后的音频片段和频谱图对比。她谨慎地措辞,避免过度解读,但事实摆在眼前:Scp-041的思维广播,可以被记录。
报告在第二天清晨提交。几小时后,她的终端收到了一条会议邀请,来自站点安全主管与克莱因博士。会议简短而气氛凝重。
“莫斯利研究员,你的发现……非常引人注目。”安全主管,一位表情鲜少变化的前军事人员,用指关节敲着打印出来的报告,“但也带来了新的风险。如果思维广播可以被录音,那么它是否可能被复制?被传播?甚至被…… weaponized(武器化)?”
克莱因博士的表情则更为复杂,既有科学上的兴奋,也有显而易见的担忧。“艾拉,你打开了一扇我们未曾想过要推开的门。基金会内部对041的关注层级,可能会因为这份报告而提升。”
“我们只是证明了现象的存在,”艾拉试图保持冷静,“距离理解其机制,更不用说应用,还非常遥远。”
“遥远与否,不由我们单方面决定。”安全主管冷冷地说,“这份报告将被设定为4级权限。在你得到进一步指示前,暂停所有相关录音实验。原始数据全部移交保密服务器。”
艾拉感到一阵寒意。她的发现没有带来开放研究的绿灯,反而引来了更严格的管控和潜在的觊觎。
那天晚上,她再次站在041房间外,没有进去。透过观察窗,她看到汉斯一如既往地躺在那里,被机器与寂静包裹。而那台曾录下他“声音”的录音笔,此刻已躺在某个上了锁的保险柜里。
我们听到了,汉斯。 她在心中无声地说,但听到的代价,会是什么?
房间里,电视屏幕的光影在汉斯静止的脸上明明灭灭。没有回应。只有那无处不在的、沉默的广播,仍在继续,仿佛一段永恒的低语,回荡在现实与意识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