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等林世贤的呼吸渐渐平稳后。
林呈轻轻抽回被攥着的手,给他盖上小被子,起床来到桌前点亮油灯,从空间里拿出一个小木盒。
盒子里面是他陆续搜集到的各州府资料,有抄录的方志片段,也有从商旅那里买到的手绘的简易路线图。
更有许多他从过往商贾口中打听到的各地风土人情与生计状况。
就比如,先前在迎客楼遇到的那位从荆州一带来的那位大师傅,他在酒楼当厨师,本是北上寻找被拐卖的女儿。
林呈便从他口中仔细问清了其家乡的详情,当时就详实地记录了下来。
翻开写的密密麻麻的本子细看,林呈发现,湖广一带与江南地区,是最理想的去处。
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面。
“江南……漕运枢纽,粮商云集。”他低声沉吟。
这地方在历朝历代都是富庶之地,也因此被各方势力紧紧盯着,官绅大户、盘根错节。
对他们这种拖家带口、还带着大量粮食的逃荒队伍而言,绝非良选。一旦被官府或豪强盯上,要么粮被充公,要么青壮被拉去充军,绝无好下场。
况且去年此地也遭了灾。
林呈想了想,提笔将这个地方划掉了。
他又翻看关于湖广一带的记录。
自古以来,就有“湖广熟,天下足”说法,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而且这里山多水密,官府管控远不如江南严密,更容易寻到落脚生根之处。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张自制的简易地图上,最终停在了“荆州”“荆门”一带。
眼神渐渐坚定。
“就去荆州。”
天刚蒙蒙亮,林呈就叫来了父亲林老头、族长林德沛、族老林得庸,连一直犹豫是否要走的村长也请了来。
他将去江南与去湖广的利弊细细分说,最后道:“我倾向于去荆门一带,尽快出发。”
几个老人踌躇着,还问“真的非走不可吗?”。
林呈看着父亲,语气斩钉截铁:“爹,别人不走,我们家一定要走。马上秋收了,再拖,恐怕就真走不了了。”
林老头对儿子是一万个信任,闻言一咬牙:“行!那咱们家就走!”
他看向族长。
族长点点头:“可以,我们林氏一族都一起走。”
族老林得庸也道:“那就走吧。”
眼见附近村子越来越空,去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族人们对逃荒一事也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
众人看向一直沉默的村长。
他缓缓摇头:“我们都走了,村里剩下的一百多户人怎么办?这一千多人不愿离开,我作为村长和里长,不能弃他们而去。我留下来吧。我家两个孙子,跟着你们走。若有个万一,也算给我家留一条根。”
林老头劝他:“何苦如此?你这里长本就是因上任里长逃荒去了才当上的。”
村长道:“逃荒,也未必就有好结果。”
林老头脱口而出:“若金国打过来,祸及南关村,你们怎么办?”
村长还是头回听说可能打仗的消息,他自然不相信:“这都太平多少年了,不可能打起来吧?”
林老头叹口气:“老三连官都不当了,就为带我们躲出去。听说,是真有可能打起来。”
村长沉默片刻,依旧摇头:“那我更不能走。村里还有这么多人,我得担起村长的责任。”他心意已决,反而安慰起众人:“你们放心走吧!林氏的祠堂和祖宗牌位,交给我。每年扫墓,只要我还活着,定给祖宗们上香烧纸。若是你们在外边过得不好,随时可以回来,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定帮你们守住族产!”
林呈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若真出事,保命最要紧,其他皆可舍弃。”
村长却很固执。
众人知他性子,不再多劝,各自回家通知家人与亲戚,赶紧收拾东西,当夜便要离开。
家里忙乱地打包行李时,林老头回到自己房中,取下藏在房檐下的木盒。
木盒里面是家里的全部家当,二百三十八两银子并几串铜钱,其他的银钱,包括从强盗处追回的几百两银子,这段时间置办东西都陆续花掉了。
除了银钱外,盒子里还有有老婆子留下的一点首饰,和最要紧的财产——几十亩地的地契。
这段时日,村里有人来问过他卖不卖地,林老头一直没舍得卖。
如今既决定要走,这些地契留着也无用了。
他取出地契去找了之前问自己卖不卖地的王家人。
没承想王家人竟狮子大开口,知他们要离开这里了,便往死里压价。
原本值六七两一亩的上好的肥地,他们只出二两,还摆出一副“爱卖不卖”的架势,说:“我们手头也没那么多现银,这二两一亩的银钱,还得去别家借点才能凑齐。你家这几十亩全吃下,得要一百多两呢!”
林老头不舍得如此贱卖祖产,甩头气呼呼地回了家。
林呈问他怎么回事,他便将事情说了。
“这地契……要不还是留着吧?若没打仗,咱们再回来。外边再好,终究不是自己家。”
林呈却道:“若真能回来,到时再买地就是了。爹还不信你儿子的本事?赚这点钱买几百亩地,还不是轻轻松松。”
林老头眉头舒展,心想也是。儿子是举人,随便写几个话本子就有几百两收入,确实不差这点卖地的钱。
他便又出去,将地按二两一亩的价格卖给了王家人。
王家人见到竟真以二两银一亩的价格买到了几十亩好地,个个乐得见牙不见眼,互相议论道:“既然林家二两一亩都肯卖,咱们何不再去问问其他林氏的人?说不定一两银子也能买一亩呢!那样一来,咱们就能有更多土地了!”
另一人却说:“可咱们没那么多钱了呀。”
一个瘸腿的汉子一拍脑袋,笑着说道:“那就用粮食抵!咱家不是囤了许多粮吗?现在外边有银子都买不到粮!咱们就以一百文一斤的粮价跟他们换地,问问他们肯不肯?”
几人觉得这主意很好,又拉上几个邻居合计,便去找林氏一族的人,想以粮换地。
没成想,最后竟真用几千斤粮食,换回了上百亩地。
这么多地,只要种上两年就能收回几千斤粮食,等于两年就能回本。
王家人直呼“发大了”,个个都做起当地主老爷的美梦来。
天擦黑时,南关村静了下来,连狗都不叫了,白天的酷热消散不少,迎面而来的微风里,带着丝丝凉爽。
林家门口,四架马车、一辆牛车并排停着。
院外三辆手推车也装得满满当当,车轮都裹了旧布减震。
车上粮食、衣物堆得老高,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
男人们举着火把,再次检查车辆捆扎是否牢固;女人们则做最后清点,生怕漏了要紧物事。
林呈举着火把给张秀儿和张惠兰照亮。
他们这房分到了一架马车,车里装着自家一房的衣物细软和五百斤粮食。
张秀儿检查了两遍,指着车厢里一条小缝隙说:“这儿还能塞点东西,我去找两件冬衣过来。”
林呈道:“能穿的冬衣都放爹那辆车里了。其他没漏什么吧?”
“除了带不走的家具,其余东西都带上了。”
“这就行了,你带着孩子上车吧。”
张秀儿带着大儿子和小儿子坐上马车。
车里用木板隔出一小块地方,铺着破旧冬衣,娘三个坐上去,即便颠簸也不易受伤。
张惠兰则带着林妩和林世贤,坐上了林老头赶的马车。
清点完人数,林老头哑声道:“走吧。”
大门缓缓关上,落锁。
锁住了一家人的过往与回忆。
来到村中的大坪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
没有人主持秩序,场面上吵吵闹闹乱成了一圈。
“你别挤我!”
“不是我挤你,是他挤我!”
林呈点了几个练武队的汉子帮忙维持秩序。
又让侄儿林世顺、林世贵帮忙清点人数。
这俩小子跟着他在清河县衙历练过一阵,简单的清点核算已不在话下。
人数很快清点出来。
林氏一族实到四十一户,共三百八十九人。
除村长家的大孙子林知礼、二孙子林守信两人算一户外,其余四十户皆是一大家子。
十五岁以下儿童有一百五十六人,其中无法独立行走的四岁以下幼童,就有三十八人。
青壮男人一百一十人,这些人将负责防御、巡逻、拉车、扛粮等重活,其中参加过李大根练武训练和对抗练习的仅二十二人。
妇女:九十四人,这些人以后负责取水,洗衣、做饭、照料孩子等。
五十岁以上老人三十九人,这些老人虽无需特别照料,但也难以长途跋涉,需多加休息。
面对这样一支老弱居多的队伍,要将所有人安全带到荆州,简直难如登天。
林呈接过队伍指挥权的这一刻,只觉肩上有千斤重担。
但他不能退缩。
这些人舍弃一切坚决跟他走,皆因信他这个“读书人”,因他曾带着他们赚钱,帮他们安然度过服役的难关......
他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他将已知的人数在纸上反复演算,很快安排好了各项职责。
敲响铜锣令众人安静后,林呈高声宣布:
林呈是负责人, 负责队伍前进的方向、物资采购、对外交涉。
林老头、族长林德沛、族老林得庸几人负责调解内部矛盾、监督大家执行各项指令,并且提供各种建议。
巡逻队队长李大根 ,夫子率领二十二名队员,轮班负责侦察,警戒,若是遇到敌人,他们需要战斗,护卫全队安全。
后勤总管,族里有名的公道人伍大伯娘 ,负责清点每户每日上交的粮食,带领妇女们做饭、烧水。
每户户主负责管好自家人,确保听从统一号令。
大家对这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
随着林呈一声“出发”,长长的队伍缓缓移动,离开了南关村,离开了祖辈生息之地。
脚步声、车轮声、小孩的哭泣声……交织成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
许多人不自觉地低头抹泪,不时的回望村中自家房屋的方向,眼中充满了不舍。
长长的队伍在夜色中慢慢远去,融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村口,留守的村民默默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队伍的轮廓,才一言不发地各自回家。
老村长从柴房里翻出两片昨日刚从地里摘回、尚能入眼的烟叶,卷成一团,凑到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其余的烟叶,不是旱得枯黑,就是被虫子祸害得不成样子。
烟味入喉,苍老的眉头皱成了“川”字。这味道……怎么有点怪?
他展开烟叶一看,烟叶里面竟藏着细小的虫卵。
他长长叹了口气,扔掉烟叶,愣愣地望着远方出神。
留下来,真的有活路吗?
地里裂开的裂缝得都有巴掌宽了,明年,真能有好收成吗?
若明年地里还是这般光景,村里这一百多户、上千口人,该怎么活下去?
“叩、叩。”有人敲门,随即大声喊话:“老哥,挑水去不去?”
是隔壁邻居。
村长看了看漆黑的窗外:“这个点去挑水?”
这可是深夜啊。
邻居道:“就现在去!反正也睡不着。再说,白天去‘神仙坑’挑水也得打火把,夜里去也一样打火把,啥时候去不都一样?”
“是了……”村长喃喃道,“村长喃喃道,‘啥时候去都一样。’”
因着近两个月没有下雨,村里的井水几天前就不再出水了,现在喝水要去洞里的神仙坑去挑。
神仙坑在人们常去洗衣服的洞里,往洞里走一刻钟。那有个人头大小的深坑,不管多干旱,坑里的水都没断过,祖上称之为 “神仙坑”
村长挑起水桶,打着火把出门,跟着几个邻居,慢慢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领头的人拿着一根棍子,在身前的草丛里敲打,驱赶里面有可能存在的蛇虫。
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凉快的时候,蛇经常会在这时候出来觅食。
有人轻声问“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才离开几个时辰,应该还没走多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