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的目光焦着在慕卿璃低垂恭顺的侧影上。
那纤弱的身姿、那强自压抑的委屈,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正如慕卿璃所料,他哪里还生得出半分怪罪?
唯有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他窒息的心疼,汹涌澎湃,淹没了所有其他情绪。
他方才还在她耳边承诺“专宠”。
也还责怪她心中无他,居然在他得了庶妃的时候,能说的出“恭喜”二字。
可是,这转眼间,他仅新得一个庶妃,如今更是……凭空多出一个侍妾杜锦欣!
这接踵而至的“意外之喜”,像是对他诺言最无情的嘲弄。
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喙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与逼迫,他岂会听不明白?
身为储君,即将君临天下,却在后宫这片方寸之地,在自己的女人之事上,竟感到如此掣肘与无力!
一股从未有过的、对后宫妃嫔制度的强烈厌恶与质疑,悄然爬上他的心头。
这繁复的规制。
这所谓的“雨露均沾”、“开枝散叶”,此刻在他眼中,竟成了束缚真心、制造无奈的枷锁。
皇后听着慕卿璃滴水不漏的提议,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满意。
她雍容地点点头:
“卿璃思虑周全,甚合本宫心意。就依侧妃所言处置吧。”
她的话,为杜锦欣的去留和名分,一锤定音。
裁决完毕,皇后的目光最终落回萧凛身上。
太子眉宇间的心疼与郁结,她看得分明。
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的心性,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太子。”
皇后声音沉静,“你既为储君,便当明白,这东宫乃至将来的后宫,绝非儿女情长之地。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君主,责任重于私情。宋氏之鉴在前,望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轻如耳语,重若千钧。
这不仅是训诫,更是对他“专宠”之念最直白的警告。
萧凛下颌线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一股想要彻底摧毁这层层枷锁般“规矩”的暴戾之气,如同毒火,瞬间噬咬住萧凛的心脏!
然而,他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微微躬身,声音是刻板到极致的恭敬:
“儿子谨遵母后训示。既如此……这位杜侍妾,便赐住这漪澜殿吧。”
漪澜殿?!
空气骤然一凝!
这漪澜殿的主殿,此刻还囚禁着等待发落的罪妇宋昭华!
让一个新晋的侍妾,住进罪妃的居所之侧?
这哪里是安置?
分明是极致的羞辱!
更是对皇后方才逼迫慕卿璃对这位杜锦欣“安置”最辛辣的嘲讽!
皇后瞳孔猛地一缩!
她瞬间便读懂了儿子这看似顺从之下的冰冷锋芒。
这是对她权威无声却尖锐的挑衅!
是她这个母后此生第二次,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这种方式,直白地拂逆了心意!
第一次,是为了那个粗鄙的宋昭华,他几乎与整个宗室对抗……
这第二次……竟又是为了……
皇后藏在宽大凤袍广袖中的手,倏地攥紧!
尖利的护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然而,这份被儿子忤逆的滔天怒意,在找不到出口的瞬间,竟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闸口,带着冰冷的迁怒,狠狠地、更深地砸向了垂首恭立的慕卿璃!
又是她! 若非此女,她的凛儿何至于此!
对慕卿璃的不满与忌惮,此刻如同被浇了滚油,瞬间熊熊燃烧……
恰在此时,枯井那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拖曳声。
被麻绳缚住腰身的杜锦欣,终于被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从井底拖拽了上来。
她身上沾染了一些泥土,发髻散乱,许是堵了嘴,此刻的杜锦欣不再发出那荒淫之声,脸上却还是泛着潮红……
然而,就在皇后那句“就依侧妃所言”飘入耳中的瞬间。
这位看似狼狈不堪的杜姑娘,那双原本迷茫失焦的眸子里,竟倏地掠过一丝极快、极清醒的锐光!
快得如同错觉。
紧接着,那沾着泥污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甚至隐含着讥诮的意味。
旋即又消失无踪,恢复了那副痛苦迷离的模样。
漪澜殿后院的这场闹剧,至此总算尘埃落定。
皇后心系孙儿,自然要带着惊魂未定的小瑄儿回凤仪宫安抚。
小瑄儿虽年幼,心性却坚韧。
这中间发生了这许多事情,可他仍旧惦记着他此行的目的,是为自己的母亲而来。
小小的身体在奶嬷嬷怀中挺直,清澈的大眼睛望向皇后:
“皇祖母!”
他再次开口唤皇后,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小瑄儿……还有一事相求。”
皇后凤眸微垂,心中了然。
这孩子所求,除了他那犯下大错的生母宋昭华,还能有谁?
她心中轻叹,面上却维持着威严:
“瑄儿,哀家知你心意。然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做错了事,便是做错了事。”
“纵是金枝玉叶,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她身为宫妃,却行止失德,错犯弥天,皇家……亦要讲究法度纲常。”
小瑄儿闻言,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掩去深深的失落。
他小小的肩膀微微垮塌,这次他没有如同先前为杜锦欣求情那般哭闹。
而是沉默了片刻后,他再次仰起小脸,带着近乎哀求的执着:
“瑄儿……知道母妃犯了大错……不可饶恕……”
一股泪意就要喷薄而出,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强行压下哭意,声音便的哽咽:
“可是……可是师傅教导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祖母……求求您……能不能……给母妃一点点时间?”
“一点点就好……若她……若她仍旧执迷不悟,不知悔改……那时……那时再处置她……可好?”
孩子稚嫩却充满哀恳的话语,带着最纯粹的赤子之心,重重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皇后凝视着孙儿那双盈满泪水、写满期盼的眼睛,心头亦是百感交集。
良久,她终是长长喟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罢了……”
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在你一片纯孝之心……便将那宋氏发往京郊静慈庵。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非诏,永世……不得踏出庵门半步!”
“永世不得踏出”几个字,冰冷彻骨,彻底断绝了宋氏所有可能的未来。
瑄儿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听懂了。
这已是皇祖母最大的仁慈,也是母亲唯一能活命的机会!
他不再犹豫,挣扎着从奶嬷嬷的臂弯里滑落下来,腿上有伤,他站立有些艰难,小小的身子微微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跪倒在皇后面前冰冷坚硬的砖石上。
他挺直小小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皇后,“咚”、“咚”、“咚”
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小的额头瞬间泛红。
“瑄儿……谢谢皇祖母恩典!”
紧接着,他再次俯下身,又是“咚”、“咚”、“咚”,三个同样郑重的响头!
“瑄儿……代母亲……叩谢皇祖母……不杀之恩!”
说完这句,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啜泣起来。
慕卿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头亦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动容。
那小小身影跪地叩首的模样,那份超越年龄的坚韧与至纯至孝,足以让铁石心肠都为之柔软。
能得此子如此赤诚相待,纵然宋昭华落得如此下场,这一生……也算值了。
只盼那静慈庵的晨钟暮鼓,真能涤净她心中的妄念,从此……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