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心在做梦。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境,长到他在其中几乎可以走完一生。他在梦中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上学,加减乘除……加减乘除!好!abcd,xyz,好!这个好!比天天写大字可好!还是做算术来得爽快!他就这样写卷子写卷子写卷子写到微积分线性代数大学物理……坐在公司的人体工学椅上噼里啪啦生产代码。发25分钟的呆,写5分钟代码,发半个小时的呆,写6分钟的代码,站起来活动2分钟,坐下来继续发呆,刷贴吧,刷github,关注资金贷款买的房跌了几何……
张天心睁眼,天光已然大亮,如果他还是个小孩,他娘早就掀他被子把他提起来说太阳都晒屁股了怎么还不起?然而他娘昨夜刚拿扁担敲了他一遭,对他眼不见心不烦,都省得来他屋里头。梦中的记忆迅速消退了,你刚睁眼时,他还记得一些红红绿绿的折线图,现在眼前依稀只有一些辨认不出的鬼画符。
他总是做这样的梦。
事到如今,张天星对这些梦境已经没有那么纠结,他觉得自己迟早是有一天能想起来的,还是眼下的神神鬼鬼之事比较重要。
他今日不打算去村口待着,也不想去二皇子所居住的院落外绕圈。他准备去后山上走一遭——先前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有这么一座显眼的山,山又不是大山,矮矮的一小座,非常突兀地矗立在村后。
孙家庄倒也不是个山村。这附近地势有所起伏,总体还算平缓,几十里地内未有什么崇山峻岭——意思是几十里之外有,不然它也无法在乱世内独善其身这么多年,就算是有鬼神保佑,逃荒逃难的人一多,也迟早能把平原地里里外外趟个干净。
所以孙家庄算是盆地之中的村子,位置得天独厚,气候冷暖相宜,水草丰沛,牲畜肥壮。张天心记得,打小村子里就不让孩子往后山那里去,这便很奇怪了,小孩子嘛,哪有不让他们去,他们就真的不去的?
天生他自打有记忆来,还真的不曾去过。
张天心一边往村后慢慢地走,一边想。
村里的地都是平的,唯有后山这个小山包,一面屏风般挡在那里,不遮光也不遮雨,没有人提起时就仿佛不存在。山是绿的吗?他没有印象,一抬眼发现山上树长得是郁郁葱葱,又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小土坡的样子。瘦的年龄看上去也都大了,许多树干的腰身也要一两个人合抱粗。
一座矮山,居然长出这么多的老树,颜色甚至可称沉郁。他恍然惊觉,自己明明也没往那边走几步,为何能看得如此清楚,仿佛近在眼前?他动作一下子顿住,抬起的脚悬停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座山,心底发毛。
太阳正大着呢,后背也凉凉的。
他开始觉得一个人过去查探不是什么好主意了。
可是大白天的都这样,晚上他再想出来,又会如何?总不能还劳动他老娘来救吧?
他就这样站在大路中央前后为难。路过的村里人同他打招呼,张天心也忙不迭应好,问对方吃了没,身体怎样,家里孩子听不听话,总之就是些喋喋不休的废话,以此来拖延自己的决心和时间。
说着说着,他就渐渐忘掉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
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今日的功课是不是还没做呢?
张天心挠了挠头,转身要往家中去。
这时一阵风过,他闻到了草木极为青涩的气息——那是和稻田、水塘都不同的气息。
经年的、茂盛的草木味。
犹如当头一棒。
他其实已经转过身去了,此时身子一定,头又缓缓地转了回来。
他脸上的神情也不大好形容,与其说恐惧,实则更无奈,一个相当无奈、惊疑不定下的苦笑。
“非要这样吗……”
张天心喃喃自语道。
他不确定自己是被控制了还是怎样,如果真的有鬼神作祟,他的神思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格外地清明起来?按理说、按理说……可自从他开始探寻孙家庄的“不对”之处以来,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常理论之的。
他又觉得是自己倒霉了。
而且没有什么风。
如若有风,田中的声音,这一路的溪水塘水的声音,不应该比树木的声音分明些吗?而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听到的树叶摩挲声,绝不是村中大道两旁的那些树木。树叶的沙沙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如同虫蚁,使劲儿地往他耳朵深处、往他脑子里钻动,一边钻一边隐晦地指引着它们来时的方向。
张天心此刻已经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前方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一个诱饵,诱饵之后,或许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
他应该不去吗?
他在担忧,这次不去,下次又会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他还能想得起来去吗?
他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埋头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克制住捂起耳朵的欲望。他低着头,只看着脚下的路,一路往前直冲而去。管他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引诱他、呼唤他,还能怎么样?他非要在自己能注意到这座山,自己的意识中有它存在时去一探个究竟。
不过,他出门的时候,他娘在做什么来着?
他娘应该是看见他出门了、往这个方向走了吧?
水鬼坐在岸边。
这是一处僻静安宁的支流,长浚河中游某处荡开的一条溪流。他坐在树下,离溪水还有两尺余的岸边,等这阵过于炽烈的阳光过去。
他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后颈、后背和手臂的两侧。他的头发太长了,又未曾加冠,叫人认不出是否是个青年男子。倘若能看到正脸,又会疑心是否是哪家偷跑出来的闺阁小姐。哪有高门人家的小姐,作如此不拘小节的打扮,大中午的孤身来趟水的?
他盯着水面发呆,水花卷起来拍碎在石头上,掀起白沫子。
他也不急着回去,反正不是很想回去。
尽管血咒不是即时生效的东西……血咒是一种诅咒,将人与鬼神生死绑定,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要在外边太久,不要长久停留在异乡的某处,有人在等待他,在召唤他回去。
也不是非要回应。
血咒对他的约束力其实没那么强大,他想挣脱的话,无非是损失一段时日的修为。
眼不见心不烦……眼下这个还算好应付。
玉闻想,冤有头债有主,当初……何必呢?
不过也快到他俩约定的时间了,他早走晚走,今夜都是要回的。在溪水边留到半夜,保不齐宫越就要点香了。
他可不会省着用,嚯嚯完了也就是刨坟放血的事情,十分娴熟。
于是玉闻在溪水边待了很久,又数了一数几个时辰前收走的人头,慢吞吞从岸边起身,就这样在阳光中静默地散去了。
宛若露水和晨雾。
大中午的,实在不宜鬼神出行。
鬼神的脚程不能以人的认知为计。他渐渐凝出身形,距他从那条溪流旁离开也不过一呼一吸的时间。房中空空无人,玉闻自如地寻地方坐下,支着头发呆。
在院内练武的宫越若有所感,偏过头往西厢房看去,微微一笑。
这便是事成了。
他手中脚下都不停,飞花片叶,不过一剑斩下,轨迹仍旧,只是分做两半,微风中飘飘摇摇地下落。
这一套结束,才去更衣。
清晨练,晌午练,傍晚也练。幼时扎马步端水缸,刚开始习剑,只用木剑,日日劈砍三千余,练至后来止招位置前前后后分毫不差,才终于可以用真剑。
他从没有一把完全属于过自己的剑。御赐的宝剑不是拿来用的,家传的剑也不完全趁手。嵬军在握,剑本并不是他的立身之本。
而宫越未得驭鬼之术,家中人却快已经死尽了。
只给他留下这一只水鬼。
哦,忘了,他还有一位幽禁宫中的亲大哥。
他们相差了整整五岁。大哥出生时,父皇母后感情正亲厚,国师也未还进宫。皇太子可是金尊玉贵、千娇万宠地娇养大的。轮到宫越,宫中已经大选两次,小选数轮,结发夫妻的情谊,自然撑不上五年。
当今圣上是先皇先后元子嫡子,马背上长大,随着先皇一路开疆拓土,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后头就都是好日子了。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皇帝,胸有沟壑,广开言路,性格上有些偏颇,也不到好大喜功、刻薄寡恩的地步,多宠幸几个女人,又能算什么不对呢?不论近些年,宫越出生之后,即便冷落了皇后,他还是早早立下太子,按月去中宫,做足了面子。只可惜,后来……
宫越收拾完了,才推开房门。
水鬼不喜欢炽烈的阳光,喜欢阴雨天,靠水流的地方,密林和古树,不喜欢宫闱庄严,厌恶佛香。
宫越住进这院子里,别的未多添置,先叫人去村里寻了厚厚的窗纸,把厢房里里外外的窗户多糊了几层。
于是哪怕天气晴好,屋内的光影也多是朦朦胧胧,晒不进多几分光。
常人这会儿进来,一打眼便是个纯然的鬼影了,阴森苍白,飘飘渺渺,挂在窗户边的贵妃榻上。屋外还是艳阳晴好,一进来什么鲜活劲儿先少了七成,看见他又哆嗦两分,不两眼一翻白都算好的了。
宫越进来前脸上还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笑,然而进来一抬头,神情便收敛了,只熟悉他的人能听出,语气还是轻快。
“你下手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