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有噱头的经历才是扩大曝光度的王牌。斯隆女士的屏幕中主体已经退至小小的一角,画面左下部分是铺天盖地的人头与汹涌的闪光灯。张天心向来敬佩那些能在高强度频闪下持续睁眼微笑的人,相比之下他会在团建合影时目光游离着躲镜头……否则就会被精准捕捉闭眼瞬间。
她居然还在出发前发表了一番小小的演说。大意是重申了一遍竞选的宣言,强调对选民的承诺,展开讲了讲在下城区路演这件事对“普罗大众”的意义,以及给诸位画饼,相信在共同的努力下会迎来繁荣的明天,最后不忘感谢自己的竞选团队和支持者。一番话滴水不漏,张天心叹为观止。
“呼吸节奏感和断句重音太专业了。”他感慨道,“我看看她大学里有没有干过学生会,哦副主席和社团负责人……这种人设和这么强烈的ego很冲突啊没人觉得吗?”
可能在上城区的概念中这种程度还好吧……下城区更别提了,她的包装确实无懈可击。
张天心啧啧感叹了一阵。
最后几个候选人的团队几乎是同一时间离开上城区的。他发现他们都鸡贼……不约而同地避免了从中心城区出发。张天心知道那里有一座浮空岛,没必要的谨慎增加了,从直播镜头里看到的希望也落空了。
防下城人如防贼……人家也进不了啊。如果是出于避免展露更大贫富差距的考量那就更没必要了,有一座悬浮的岛并不比有整洁完备的基建更遭恨,你们要这些连柏油路都没踏足过的下城人怎么心平气和?
就在最后一个车队驶向边界的那几秒,十几个镜头中同步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
“哦呦。”张天心说。
哈哈他现在甚至都不会被吓一跳了,拜这癫狂的命运所赐……哦哟,又炸了啊。
目标好像就是最后那位稍显拖拉的仁兄。镜头就像捕捉到海水中血腥味的鲨鱼火速游动跟了上去。与此同时,哨塔中的警报也拉响了。
张天心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仿佛要把郁结和无数句脏话一起吐出去。他拖着脚步往通讯器那边走了两步,回报监控区正常,转身回来,回到床上被自己坐出的那个印里。
996调过来的直播屏瞬间多了几十个,眼花缭乱有点看不过来。张天心划拉两下,把明显能看到现场火光的聚到一起……似乎不止一个地方发生了爆炸,搞得他像在这种时刻玩消消乐。系统也参与进来之后终于分门别类排好,把被重点攻击的候选人放到中央位置。
“爆炸物安置在车上。”
冲击波很猛,一整辆被掀了出去。车队前后保持着安全距离,故而其他车没太受波及。靠近上下城交界线那片也没有居民区,受害车辆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绿化带中熊熊燃烧……没那么熊熊了,自动喷淋器加大功率开始疯狂工作,但看塌陷程度总感觉车内人凶多吉少……及时拖出来还能养护一下塞进保险柜里等待医疗技术突破吧。
张天心惊觉自己已经逐渐失去了对这类人悲悯心。
这时几个镜头突然转向,聚焦在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上。他一下坐直了身体——本该是袭击目标的人毫发未损地从前车钻出来,被敏锐的记者们捕捉到了踪迹,继而一拥而上。
候选人躲得很快,安保团队也在试图亡羊补牢,迅速让他淹没在壮汉的海洋中半推半抱地护送离开了。几个怼脸镜头被直接掐断——不用996帮忙张天心也知道这是谁了,胜率第二的仁兄,他的市长父亲现在显然在忙于为他紧急公关。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烧了一车人垫背……
张天心嗤笑一声。
寥寥几个直播画面还对着事故车。救援人员刚刚抵达现场,火已经被喷淋设备浇熄了。
满地狼藉。
不知道这位仁兄还会不会继续他的路演旅程,和爆炸擦肩而过的经历在上城区很罕有吧?张天心不禁对比了下自己第一次被枪口顶着脑袋,心说你是虚惊一场,我可是结结实实地死了一回……又死一回。做不好表情管理的废物。
这些天下来,他对上城区这些人的厌恶感已经攀升至顶峰。
城中其他地区的爆炸冲击力要比镜头正中的这个小很多,但分散点广,相比恐怖袭击更像在搅乱局势——上城区人哪管这些,他们是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生命安全遭受到了威胁,一时间慌乱起来,从家中跑去工作场所,从公共场地跑回家里,跑去父母那儿,跑去朋友那儿,也有跑去上司那儿的——很简朴又聪明的逻辑思维,反正越大的人物身边安保系数越高。
玉维真公司附近也发生了这种小型爆炸,下一秒他的办公室门无风自动,差点被撕下来——马蒂尔身先安保人员冲进了办公室。玉维真盯着她弹跳的卷毛,无奈笑道:“没事的。”
两个人就需不需要去避难处拉扯了一番,期间玉维真自己的安保对整间办公室上上下下进行了严格的排查搜寻,地毯也被排爆犬用鼻子拱开仔细嗅探过,结论是确实不需要担心。
“真的没事。”玉维真强调,“计划之内……”
马蒂尔努力维持着自己良好的涵养道:“您下次参与这种事时总得知会一下,虽然我们不能参与太多,好歹总能拿出善后的备用方案啊!”
她老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整个上城正如他所愿乱了起来。玉维真的目的不是打断竞选的进程……这些温室里的大头巨婴徜徉在美梦中太久了,需要有点危机意识,不然真正的……来临时瞬息就可以覆灭——虽然覆灭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他看向落地窗外精心打造的街景,除了偶有慌乱中全副武装的路人匆匆闪过,仍然岁月静好、阳光和煦。他已经出手干涉过了……祝他们好运吧,在接下来的这一切偶然与必然之中。
宫修明的车队正如计划般行进着。窗外景象于他而言不算陌生,年少时父母的一些社会活动都在下城区进行,他也由人带着旁观或参与了一些。
后来情势紧张……父母也在差不多的年纪选择了进入长期休眠。他们原本是打算自然地走过这一生的,但不顺利的仕途和众人的误解与冷眼,以及他们所帮助对象的……终究还是压垮了这对上城区温室出身的夫妇。他们确实是好人,然而天真的好人是无法直面现实的。宫修明并不为此怨恨谁,或者替父母感到不值。他还小的时候,在下城区活动坚持不坐车或者让人抱,热衷于从保镖的包围间隙往外看——孩子的视角能看见许多大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他要比父母更熟悉土地……枯竭的、被污染的、被血浸过的焦土。小孩子的手一时看不住就作乱,他就这样悄悄捻过土壤。即使因为上城区来人提前清扫过,但泥巴在手中还是搓两下就碎。没有水分、没有生机。从这片土地长出来的人,无法从中谋生。
宫修明从未标榜说自己“继承了父母的遗志”,教育和现实交替让他明白理想是空中楼阁。成年后他很少踏足下城区,那时两地居民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紧绷了,准确来说上城出于安全问题的考量开始对下城领民逐步施压,试图将他们全部逼退、逼入重工业区和矿区,让他们在厂区和地下完成从生到死、从有报酬的活人到不知觉的不死者的一生。
他不能说为了下城区人民的福祉去……不能特立独行。这种天然的对立才产生多久?又是怎么自然而然孕育而出的?短短几十年呈现出的局面就像两群人产生了生殖隔离一样……连为下城区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温和也没什么态度的话的人都被边缘化了,真的付诸行动的有些人,已经消失了。
宫修明知道等待践行者的下场是什么,他在各种聚会、闲谈,公开或者半公开的场合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这是个没有生死界限的好时代,事生如事死,于是他们打发异见者,不过轻飘飘一句“他们既然吹捧那种生活,就自己去过吧。”
偶尔他也庆幸父母的心灰意冷,否则一家三口下矿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一眼太阳。
再次走到台前又花了多久?蛰伏成为常态之后,他多数时间对前景感到悲观。或许下城区高炉中熊熊烈火迟早有一日会烧到浮空岛上——他其实还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局势居然缓和了,出于一种很可笑的理由。
或许这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和动物的根本……恶劣环境中许多生物会尽量缩短繁殖周期,以留下更多的后代去争取延续的可能。人是不一样的,环境恶化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达成某种不需要言之于口的共识。
简单来说,他们不生孩子了。
下城区的生育率低到了一个频亮红灯的程度,上城区的居民反而更愿意生育。
但愿意生的这部分生得越多,需要的供养就越多。
转机当然不是出于良心……是出于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