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走出金銮殿侧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渐渐合拢,将内里暗涌的机锋与算计暂时隔绝。
阳光刺目,映照着汉白玉广场,却驱不散周身萦绕的寒意。
臂膀上的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宫道漫长,朱墙高耸,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线。行至一处宫苑转角,一道略显富态的身影恰好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小宦官。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面白无须,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正是宫内权势赫赫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东厂提督——冯锦。
“奴婢参见六殿下。”冯锦停下脚步,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声音尖细却不高亢,带着一种独特的柔和,“听闻殿下回京路上受了惊,奴婢这心里,真是担忧得紧。方才在殿外伺候,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方才安心些许。”
萧景珩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在冯锦身上。这位内相,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消息灵通得不似常人。他从不明确站队任何皇子,却又似乎与每位皇子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的“担忧”,价值千金,也危险万分。
“有劳冯公公挂心。”萧景珩语气疏淡,“只是些许跳梁小丑,还伤不了根本。”
冯锦笑容不变,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低了些许,仅容二人听见:“殿下说的是。只是这京城里的风,有时候刮起来没个准头,殿下刚回来,还需仔细着凉。”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萧景珩受伤的手臂,“奴婢手下那些不成器的孩儿们,近日倒是听到些风声,关于那些‘悍匪’的军械来源,似乎……并非无迹可寻。”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东厂果然知道些什么!他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亦或是想借此将水搅得更浑?
萧景珩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哦?公公既有线索,何不禀明父皇,也好早日查明真凶,以正国法。”
冯锦呵呵一笑,用袖角轻轻沾了沾并不存在的汗水:“殿下明鉴,这查案嘛,讲求真凭实据,奴婢听到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岂敢妄奏天听?不过是提醒殿下,这京城内外,盯着您的人,可不少。”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殿下如今回京,是蛟龙入海,但也需提防暗处的漩涡,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示好与押注了。冯锦是在赌,赌他萧景珩能从这场夺嫡风暴中脱颖而出。
萧景珩深深看了他一眼,既不答应,也未拒绝,只淡淡道:“公公好意,景珩心领了。”说罢,微微颔首,绕过他继续前行。
冯锦站在原地,望着萧景珩挺拔而孤直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自语:“是真龙,还是困蛟,且让咱家看看吧……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王府·书房
回到阔别已久的府邸,萧景珩屏退左右,只留下杨健在门外守卫。
书房内陈设依旧,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老梅树,枝干遒劲,虽未到开花时节,却已蓄势待发。离京数载,这座王府如同他一般,在沉寂中积蓄着力量。
“殿下,”杨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我们的人查到,那些伏击者使用的弩箭,制造工艺特殊,虽刻意磨去了编号,但根据锻造痕迹和用料,极可能出自……军器监。”
军器监!那是直接隶属于工部,为朝廷军队打造兵器的重要机构。若伏击皇子的军械果真出自那里,意味着什么?工部的人?还是能影响工部的更高层?
萧景珩眼神一凛,北疆的腥风血雨未曾让他退缩,但这来自权力核心的暗箭,却更令人心惊。
“可能确定具体批次或流向?”
“还在查,对方手脚很干净,线索几乎都被掐断。但并非全无痕迹,需要时间。”
“继续查,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但务必隐秘。”萧景珩吩咐道,“另外,沈姑娘安置好了吗?”
“已按殿下吩咐,安置在西厢暖阁,派了可靠的人伺候。”
萧景珩点了点头。
微微是他手中一张重要的牌,她那超人的才智和源源不断的想法,既是助力,也是靶子。
今日殿上,三皇子等人已开始拿她做文章,日后明枪暗箭只怕更多。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汹涌的战意。
父皇的态度暧昧,兄弟的排挤,臣工的观望,内侍的投机……这京城,果然比北疆的沙场更加凶险。
“杨健。”
“属下在。”
“从今日起,府中戒备提升至最高等级。所有进出人员,严加盘查。
我们带回来的北疆老兵,分散安置在府外各处据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动,但需时刻准备。尤其注意沈姑娘那边的安全。”
“是!”
夜幕缓缓降临,华灯初上,将巍峨的皇城点缀得璀璨迷离,却也照不亮那些隐藏在光影下的龌龊与阴谋。
萧景珩独立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长,胡思乱想了会,杨健便敲门进来了,低声道:“殿下,沈姑娘让你去见她。”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姑娘亲自盯着人熬了汤药,也查看了殿下的伤处换药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萧景珩冷峻的眉眼在听到“沈姑娘”三字时,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微微颔首,径直朝西厢房走去。
房间里,灯火通明,驱散了些许夜寒。沈知微并静立在窗口,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显然是在等他。
她依旧穿着素雅的衣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洗去北疆风尘后,更显出几分清丽与沉静。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眸光清亮地看向他。
“回来了。”她放下书卷,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没有过多的礼节,仿佛这样的等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嗯。”萧景珩应了一声,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肌肤相触,两人都微微一顿,随即一种无声的暖流在掌心交汇,这种的亲近让他的心寻到了一处柔软的锚点。
“宫里……情况如何?”沈知微任由他握着,抬头仔细端详他的神色,除了些许疲惫,看不出太多端倪,但她能感觉到他周身尚未完全散去的冷意。
萧景珩牵着她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简要将金銮殿侧殿内的交锋说了一遍,包括三皇子、五皇子的暗箭,以及冯锦那意味深长的“提醒”。
“他们果然会拿我做文章。”沈知微听完,并无意外,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不明身份的女子’,‘有损天家清誉’,这话倒是在意料之中。”
“他们动的不过是唇舌,”萧景珩看着她,目光深邃,“只是委屈了你。” 他指的不仅是今日朝堂上的非议,更是将她卷入这腥风血雨的歉意。
沈知微摇头,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坚定的支持:“既选择了站在你身边,这些便是我该承受的。比起北疆的刀剑,这些算不得什么。”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冯锦提及军械线索,看似示好,实则也是在逼你表态,或者,想看看你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筹码。”
“我知道。”萧景珩指腹摩挲着她纤细的指节,“军器监的水很深,他抛出的鱼饵,未必没有毒。杨健那边查到,弩箭可能出自军器监,但线索几乎被掐断。”
“越是干净,越说明问题。”沈知微沉吟道,“对方行事周密,必是高位之人。殿下,我们需双管齐下,明面上依靠三司调查,暗地里,我们自己的人,尤其是……或许可以从那些‘死士’的来历,以及军械的流通环节同时入手。北漠使团那边,或许也能做些文章,让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她思路清晰,瞬间便指出了几个可能的突破口。
萧景珩看着她冷静分析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她而起的柔软,与夺取权力的冷酷决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他需要权力,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能护住眼前这个人,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侧。
“这些事,我会安排下去。”萧景珩道,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你一路劳顿,又费心神,不必过于忧心。一切有我。”
沈知微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维护,心中一暖,却并未逞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拿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碗,递到他面前:“药快凉了,殿下趁热喝了吧。伤势虽不重,但也需好生调理。”
萧景珩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药味苦涩,让他喉间发紧。
几乎是在他放下药碗的同时,沈知微已将一颗蜜饯递到了他唇边。动作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萧景珩愣了一下,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和温柔,顺从地张口含住了那颗蜜饯。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满口苦涩,也悄然甜到了心底。
他握住她欲收回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了些。灯火下,她脸颊微红,却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知微,”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这京城是龙潭虎穴,往后岁月,恐再无宁日。你……可悔?”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北疆风雪同行,京华诡谲共赴。萧景珩,我在你身边,从未悔过。”
没有山盟海誓,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撼动人心。萧景珩心中激荡,忍不住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好。”他在她耳边低语,如同立下誓言,“那便让我们一起,将这潭浑水,搅个天翻地覆。”
窗外夜色浓重,皇城的暗潮在无声涌动。但这小小的书房一隅,因着两颗紧紧相依的心,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足以抵御外间一切风寒。
然而,严朔很快便在门外低声禀报,打断了这片宁静:“殿下,我们安插在五皇子府外的眼线传回消息,发现有陌生面孔深夜入府,形迹可疑。”
萧景珩缓缓松开沈知微,眼中的温情迅速被锐利所取代。他替她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丝,动作轻柔,语气却已恢复冷静:“看来,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沈知微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也恢复了之前的清冷睿智:“殿下且去忙正事。我也需再细想一下,如何利用北漠使团这条线。”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已在其中。
风暴将至,但他们已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们是彼此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实的盾。
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荆棘路,他们将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