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砚孤身市井街头。
在街边的酒馆中,他听到某个喝酒的男人不服气地说:“哼!什么‘百万之众,兵甲漫天,荡平四川,寸草不留!’
忽必烈这次,真的是被我们城主烧到眉毛和胡子了啊,下发这么狠的战表,在战表上撒什么气?”
另一个男人道:“听说当时沱江的水都被烧沸腾了,你说忽必烈气不气?就是因为被烧了眉毛和胡子,才任用那个什么皇家护卫胡来,要不然咱们城主至于退兵回来吗?”
再一个男人道:“怕他啊,大不了我们也去参军,我儿子今年十五了,也可以参了,我们川人就没怕过谁!”
他们越说越义愤填膺。
这几天,忽必烈给川人送了一份大礼:三千份战表。
战表的大致内容,就是喝酒的男人说的那样:百万之众,兵甲漫天,荡平四川,寸草不留。
忽必烈下发的三千份战表,如千军万马奔腾,在四川的各个角落横穿,让每一个川人都知道了。
很少见到一场战役中,对手下发几千份战表的。
忽必烈如此做,无非不是采用了“战表攻心”的手段。
忽必烈的最终目的,无非不是要让四川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块疆土,都坍塌于他的威严之下。
无非不是要让四川所有的文武官员、让四川的每一个子民,都被他吓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所以赵砚今夜出来,是来听听民声的。
忽必烈的战表三千份,看起来是故意搞大,实则当真也有百万之众。
而长宁军,经历过最近几次战争,现在总共加起来不过十来万人。
正面拼杀肯定不行,何况还有巴地遗留下来的子民。
赵砚垂垂头,梳理一下自己担心的情绪,走到店掌柜那里去。
店掌柜问他需要点什么?
他倦意浓浓,视线扫过墙面的酒柜,随便看上一个。
“酒。”
结账之后,拎着酒壶,走出小酒馆。
途中路过某个酒桌,听到那几个男人还在义愤填膺地说着话,他们的意思无外乎还是要冲锋陷阵,要保境安民。
赵砚思路一转,干脆不急着走了,坐到旁边那桌,拧开酒壶盖子,喝下一口。
兴许是那桌人说得十分上劲,兴许是三千份战表真的惊扰了民心,很快附近几桌人拼凑到一起讨论。
某个道:“打肯定要打,但我们也不能硬打啊。我们的长宁军,现在就十多万,对方可是百万啊。”
另一个道:“双方兵力是一个莫大的悬殊不说,更为关键的,我们还有巴地同胞在他们手里,必须得慎之又慎。”
再一个道:“是啊,要不是因为有同胞在,城主这次也不至于退回到凌霄来。要是对方以后还用这个阴招,我们就必定次次是败啊。”
还一个道:“是啊,除非我们去把巴地同胞全部救出来,那就不怕威胁了,但那可能吗?”
那不可能,除非遁地升天,能救也早就救了。
所以就是,他们现在就是被人抓住软肋了,不管自身的作战能力有多强,只要蒙古一用那个招,他们就注定为败。
何况忽必烈这次,还专门下发三千份战表,给普通川人示威。
大家说到这里,逐渐没有刚开始誓死抵抗的激昂了,气氛变成极度压抑的沉寂。
沉寂之中,突然一个醉沙沙的声音说:“你们有想过投降吗?”
众人闻言,随之去看,只见声音来自于旁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疲惫男子。
男子高仰着头,拎着的酒壶壶口对着嘴,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任由着酒壶中的酒,像喷泉一样地灌入自己的嘴中,然后大口大口地吞掉,喉结在拉长的颈项中上下滑动。
小会儿,砰声,酒壶扣于桌面。
“战,生灵涂炭;降,众生平安。”
赵砚擦把嘴,好久没有清理过胡子,这段时间长了好些出来,此刻胡茬被酒打湿。
在场没人认识他,以为他也只是一个讨论者。
沉默顷刻,某个说:“如果是我们国家内部争斗,我巴不得能够息事宁人。”
这话言外之意,何其明显,又何其沉重。
谁不想要和平?
战场俱是农家子弟。
又沉默了。
赵砚蹭下嘴角,他从头到尾没有看过任何人,擦嘴过后视线低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不愿投降,那就死战到底吧,我们还有凌霄这一道天埑。”
众人还是沉默。
赵砚灌上一口酒,眸子合上,酒水先在齿缝间慢慢咀嚼游荡,过后吞下,说:
“又害怕死战对吗?毕竟还有同胞在别人手里,毕竟我们自己家里都有妻儿老小,是不是?”
这话击中每个人的心灵,纷纷垂头,不是不丈夫,谁不爱父母妻儿?
某个带头的说了:“是,害怕。”
后面直说的人就多了:“对,害怕死战,会牵连亲人。但是国仇家恨,又何时能消灭?”
“嗯,是。”赵砚点头眯眼,因为喝了酒,因为很疲惫,导致眯眼的每一下,都是很沉重地在盖眼皮。
战了就是生灵涂炭,降了又是抽筋扒皮般的痛苦,和不甘心。
苦笑一下,离开。
——
“赵砚!”
市井的另一个街头,凌枝着急寻找赵砚。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开,赵砚这段时间总是沉默寡言,凌枝本是稳稳盯住的,不想一个不注意,他还是不见了。
“赵砚!”
凌枝在街头的呼喊声,吸引了一些商贩朝她看去。同时因为她忙着找人,不小心撞到某个摊位。
“哎哟。”
摊位老板虚虚惊吓,但并不烦躁,把摊位扶稳问:“娘子,你找谁呀?”
凌枝才看清,这老板居然就是夏日卖凉糕的阿婆。
快要入冬了,天气转寒,阿婆就不卖解暑的凉糕了,转为卖暖和的热茶了。
“我,找我官人。”凌枝有些恍惚。
“你官人是何模样呀?多大年纪?什么身材?穿的什么衣服?”
阿婆很好心,她每天的客人很多,已经不记得凌枝跟赵砚了。
“哦,没事,谢谢,我再找找。”
凌枝礼貌地说,他们跟阿婆并不熟悉,除了夏日买过一次凉糕,平常就没有过交集,且阿婆年纪偏大,视力听力和记忆力都不好,每天见的人又多,眼花缭乱的,就不抱希望能在这里打听到。
再来,凌枝不是担心赵砚的安全,而是赵砚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她只想陪着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