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的死人分两种。
一种是金贵的,死了叫驾鹤,得大葬,棺椁得用上好的木,还得请人念三天三夜的经,仿佛这般折腾那去往黄泉的路便能铺上金砖。
另一种则是贱命,死了叫蹬腿,叫玩完,草席子一卷,往那乱葬岗子上一扔,便是喂了野狗也不过是给这世道添了一抹红妆。
可怪就怪在,有些贱命生前死后都不值钱,反倒成了某些人的香饽饽。
青牛江郡的清晨,县衙偏院,义庄。
“刘拐子!刘拐子你个老不死的给我滚出来!”
门外一声暴喝。
陈根生正蹲在门口喝粥,闻言赶紧把碗往怀里护了护。
刘仵作正窝在里头的藤椅上抽旱烟,听见这个动静,也是手一哆嗦。
他连滚带爬地迎出。
“这不是德旺吗?这大清早的晦气重,别沾了身子。”
来人是个壮汉,穿着身锦缎长衫,腰里别着把没鞘的匕首,是顺天教如今在县里的执事,李德旺。
“少他娘的跟老子扯闲篇!昨儿个送来的那位兄弟呢?”
刘仵作心里暗道不好。
这等死人,顺天教里常都是往义庄一扔,谁还真当回事?
可坏就坏在,这活儿昨晚是根生去办的。
刘仵作下意识地看向蹲在门口喝粥的陈根生。
陈根生这会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我干的,昨晚我拉去埋了。”
李德旺上前一步,照着陈根生面前那碗就是一脚,瓷碗飞出去摔了个粉碎。
陈根生叹了口气。
“天热,尸首不住放容易起尸斑,招了蝇虫是对李氏仙族的不敬。”
“放你娘的屁!”
李德旺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那是顺天教的仙众!是有仙根的身子!你个下九流的烂皮匠,也配动仙师的法体?”
日头才刚冒尖,晨雾还没散干净,义庄门口那只豁了口的瓷碗就在地上开了花。
陈根生像只还没睡醒的瘟鸡,眼皮耷拉着。
听了这话,他反问道。
“什么是仙根?”
李德旺气笑了。
“仙根叫灵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造化!有了那就是修士,能修仙,能长生久世!”
“李稳老祖说了,这灵根就算人死了,接引回去也能炼出一炉子延年益寿的宝药,或是福泽后人。”
“你个烂皮匠,把那样的宝贝埋进土里,也就是老子心善,换个脾气爆的早把你皮剥了点天灯!”
义庄里静悄悄的。
刘老头大气都不敢出。
陈根生听得很认真。
“灵根是人人都有吗?那您有吗?您是修士吗?”
李德旺愣了一下,眼神闪躲,随即又是骂道。
“我要是有那万中无一的灵根,还能在这跟你们这种下九流废话?早他娘的去红枫谷,或者是李氏内门享福去了!”
“尸首埋在哪里了,快说!”
陈根生说道。
“在我家那后院的荒地里。昨天夜深,我没力气往乱葬岗推,寻思着埋自家地里还能肥肥土。”
李德旺火气还顶在脑门上。
“还不带路!若是那尸首少了一块肉,老子把你剁碎了填进去!”
陈根生不废话,推起义庄门口那辆还沾着尸水的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往外走。
李德旺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跟在后头。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路两边的田地早荒了,枯黄的杂草里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蜚蠊振翅。
陈根生背对着李德旺,脸色平静。
“李执事,顺天教里平日都做些什么法事?我看村里王寡妇她们,供了那个木牌位,好像连蜚蠊都不敢进屋了。”
李德旺眯着眼说道。
“问那么多作甚。”
陈根生忽然低笑了一声。
走在后头的李德旺眉头一皱,这小烂皮匠笑什么?
“笑丧呢?是不是怕死了?怕了就给老子走快点!耽误了时辰,回去还得向上面交差。”
车身晃了晃,陈根生稳住了把手,声音平平淡淡。
“这世道,谁不怕死呢?特别是像我这种烂命,死了连张草席都混不上。”
李德旺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不少,伸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也就是这几年顺天教保佑,咱们青牛江郡才少了些灾祸。”
陈根生推着车,步子依旧不紧不慢。
“是啊,顺天教好啊,李家老祖慈悲。”
这一路走出县城,上了那条通往永宁村的官道。
起初路上还能见着几个挑担子的货郎,或者是赶路的行脚商。
可越往海边走,人就越少。
两边的庄稼地早就荒了,枯黄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刷拉拉地响。
日头发毒,空气里有说不出的味。
有点像鱼腥,又像是什么肉放久了。
李德旺也是练家子,虽然没灵根,但身子骨比常人强健。
可这会儿他觉得有些胸闷。
“怪了,今儿这天怎么这么邪性?这才几月份热得跟下了火坑似的。”
“还有多远?”
“马上到了。”
转过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坡,永宁村便在眼前。
李德旺本以为会瞧见个破败模样,或是几个懒汉蹲在墙根底下捉虱子。
结果没狗也没闲汉。
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正没头苍蝇似的在路中间乱撞。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光着脚在滚烫的土路上裸奔。
李德旺正要发作,却见又有一个疯癫老叟从巷子里窜出来,手里挥舞着根破树枝,对着空气乱劈。
顾不得理会陈根生,他慌忙拔足,冲入几户供奉着李稳牌位的人家,欲探个究竟。
一家,两家,三家……
李德旺像是发了疯,一口气跑遍了这巷子里的十八户人家,这几户全是入了顺天教,供了李稳长生牌位的虔诚信徒。
如今全成了鬼宅。
李德旺喘着粗气,扶着一棵枯死的老树。
这时候,那个疯癫的老叟又从巷尾窜了出来,他手里挥舞着根破树枝,嘴里乱喊着。
“别吃我!我不姓李我不信李!我没牌位!别吃我啊!”
疯妇也在地上爬着,嘴里咯咯怪笑。
“供了神仙的都成肉干了……没供的活了……嘿嘿,我活了……”
李德旺身子一僵。
没供的活了?
供了的死了?
这是什么道理?
他转过头看向独轮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揪住陈根生的衣领子。
“这是怎么回事!”
陈根生轻声道。
“昨夜这村里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
李德旺愣了愣,揪着衣领的手劲松了些。
“是昨夜遭了蜚蠊灾,被虫子给吃光了?”
“快说!我是修士,能镇住事。”
陈根生这才温和笑道。
“是遭我了。”
昨夜蜚蠊居天上,今朝根生卧泥塘。
莫笑我,身如蚁,命如糠。
莫笑我,食人腑脏,饮血润枯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