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在身后渐渐淡去,属于市井的,带着烟火气的喧嚣声隐隐传来。
李莲花并未在云隐山脚多做停留,辨明方向后,便朝着记忆中那个与李沉舟约定的沿海小镇行去。
他的脚步比上山时稳了许多,师父这几日的内力温养与汤药调理。
虽不能解毒,却也实实在在修补了他因毒发和心力交瘁而几乎崩溃的元气。
只要不妄动真气,维持日常行走坐卧,已无大碍。
沿途风景寻常,他却走得仔细。
离了师父的庇护,每一步都需自己衡量。
碧茶之毒如同沉睡的凶兽盘踞丹田,提醒着他时刻保持警醒与克制。
脑中反复思量的,是下山的目的:
寻访解毒线索,探查师兄之事。
以及…找到李沉舟。
小镇临海而建,规模不大,却因渔港之利,倒也商铺林立,人来人往,颇有些热闹景象。
李沉舟那日与李莲花在山脚分别后,便独自来到了这里。
他寻了一间看起来还算干净宽敞的客栈,要了间上房住下。
至于银钱?
每个时代的货币自然都是银子,而且再不济,他随身的玉佩、指环,任何一件看似不起眼的饰物,其材质与工艺都远非凡品。
随意当掉一件,便足够他在这小镇舒舒服服住上数月有余。
麻烦的是他的形貌。
一头霜雪般的银发,在人群中实在太过醒目,更遑论眉间那道殷红如血的竖形印记,平添几分煞气。
走在街上,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行旅客商,无不侧目而视。
目光中混杂着好奇、惊惧、探究,偶有胆大的孩童指指点点,也被大人慌忙拉走。
李沉舟对此视若无睹,他早已习惯身处焦点,或说是习惯了他人的畏惧与隔阂。
在原本的世界,他是权力帮帮主,是令朝廷忌惮的“君临天下”李沉舟,目光于他,不过是权力的附属品,或是敌意的探针。
他干脆在客栈中闭门不出,静修了两日。
盘膝榻上,心神沉入体内。《翻天三十六路·奇》的心法缓缓运转。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此前因定期服用皇宫“秘药”而沉积在经脉脏腑中的那些阴损毒素与滞涩之气。
在穿越那诡异的空间转换后,被他原本的内力所涤荡,甚至削弱了大半。
这两日专心运功调理,凭借自身已达化境的精深内功,残存的毒素很快被逼出、化解。
如今他体内真气奔腾流转,圆融无碍,再无半分窒碍,状态甚至比在原本世界受药物掣肘时更显完满通透。
功力尽复,耳目愈发聪敏。
即便待在房中,小镇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市井百姓的闲聊私语。
码头渔船的归航吆喝,乃至更远处海浪的起伏节奏,都清晰可辨。
都一一汇入他耳中,再被他迅速分拣、分析。
不过两日光景,他已通过这种方式,将此地风土人情、语言习惯、货币物价、乃至最近流传的一些逸闻琐事了解了个大概。
这是一个与他所知历史似是而非的时代,武道盛行,朝廷与江湖势力并存。
但具体格局细节,仍需进一步探知。
内力完全恢复,对环境也有了基本认知,李沉舟这才施施然出了客栈,信步闲逛于小镇街头。
他依旧是一身看似寻常的黑色宽袍,银发未束,随意披散,血印醒目。
但他步履从容,气度沉凝,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即便有意收敛。
也非寻常市井气息所能掩盖,倒让一些原本还想多看几眼的人,触到他冷淡的目光时,心头一凛,不敢再肆意打量。
他确实是在“逛”。
看看路边摊贩售卖的鱼干海货,瞧瞧铁匠铺里打制的粗糙农具。
听听茶寮里渔民关于收成的抱怨,偶尔驻足观察孩童嬉戏,或是远眺港口帆影。
一切对他而言都新鲜而陌生,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快速吸收、理解这个新世界的运行规则。
就在他停在一个卖竹编器具的小摊前,随手拿起一个颇为精巧的鱼篓审视时。
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熟悉感的声音在身侧不远处响起:
“李兄,好久不见。”
李沉舟转身。
来人身着半旧青色布衣,身形清瘦,面色虽仍透着病态的苍白。
但比起海边初见时那濒死般的灰败,已然好了太多。
眼神清澈平和,唇角带着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正是李莲花。
他站在那里,气度沉静,与周遭喧嚣的市井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却又奇异地融于其中。
小镇居民远离江湖风波,哪里认得什么四顾门主李相夷?
他们只看到两个容貌极其相似的男子站在一处,一个黑衣银发,气势迫人。
一个青衫素简,温润平和。
乍一看,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虽气质迥异,但那张脸,委实像得很。
好奇的目光纷纷投来,但也仅止于好奇。
李沉舟的目光在李莲花脸上停留一瞬。
将他看似好转却依旧根基虚浮的气色尽收眼底,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随即也露出一抹淡笑,那笑意冲淡了些许他眉宇间的冷硬:
“莲花?你这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他并未用“李公子”这样略显疏远的称呼,而是直接唤了“莲花”,仿佛两人已是熟识。
李莲花走上前来,距离适中,既显亲近又不失礼数:
“托李兄的福,也幸得家中长辈调理了几日。”
他避重就轻,不提云隐山和师父,只道,“看来李兄在此处住得还算习惯?”
“尚可。”李沉舟将手中的竹编鱼篓放回摊上,随口答道。
“此地风物,与我所来之处颇有不同,走走看看,倒也新鲜。”
这话半真半假,新鲜是真,但他真正的来处,却无法明言。
李莲花点头,不再深究,转而笑道:
“走了这半日,也有些饿了。李兄若还未用饭,不如一起?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答谢李兄当日援手之恩。”
他语气诚恳,目光清正。
李沉舟略一沉吟,便颔首应道:
“好啊。”
他正有意与李莲花多接触,多了解此界信息,尤其是与这张脸相关的一切。
一顿饭,正是合适的契机。
两人都不是拖沓之人,当即并肩朝着镇上看起来最为敞亮的一家酒楼走去。
李莲花虽内力尽失,毒伤在身,但仪态风度仍在,行走间自有一股从容。
李沉舟更是龙行虎步,气度俨然。
两个容貌酷似,气质却一温一厉的男子走在一起,引得路人愈发侧目,低声议论着“兄弟”、“双生子”之类的话语。
李莲花恍若未闻,只与李沉舟随口聊着些沿途所见的风物,语气自然。
李沉舟则大多倾听,偶尔简短回应,目光则不动声色地扫过街巷屋舍,行人神色,继续收集着信息。
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名为“望海楼”的酒楼。店面不小,上下两层,正值午时,人声鼎沸,飘出阵阵饭菜香气。
跑堂的伙计眼尖,见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李沉舟),连忙热情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一个临窗的清净雅座。
窗外可见粼粼海面与往来渔船,视野开阔。
两人相对而坐,李莲花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熟练地点了几道当地特色的海鲜小菜。
又要了一壶清淡的米酒,询问李沉舟意见时,李沉舟只道“客随主便”。
点完菜,伙计退下。
雅座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和海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声响。
李莲花执起茶壶,为李沉舟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茶,动作不疾不徐。
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两人之间些许微妙的气氛。
“李兄,”李莲花放下茶壶,抬起眼眸,看向对面银发血印的男子,语气平和却直接。
“那日海边匆匆一别,还未及细问。”
“不知李兄仙乡何处,此番来到这东海之滨,是游历,还是……另有要事?”
他的问题看似寻常寒暄,实则隐含试探。
李沉舟的出现太过离奇,他必须开始逐步了解。
李沉舟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目光透过茶烟,与李莲花平静却清亮的眼神对上。
他知道,真正的“交谈”,此刻才算开始。
“故乡……已远。”
李沉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至于来此,算是机缘巧合,亦可说是……迷途至此。”
他用了“迷途”二字,意味深长,却未具体解释如何迷途。
“目前暂无特定要事,不过是随处走走,看看这方天地。”
他的回答含糊而留有余地,既未撒谎,也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
李莲花听在耳中,心下了然,对方同样心存戒备,不欲多言来历。
这在他预料之中。
“原来如此。”李莲花微微一笑,并不追问,转而道。
“那李兄觉得,此处风光如何?与李兄故乡相比,可有不同?”
“海阔天空,民生淳朴,别有一番趣味。”
李沉舟答道,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海面,
“只是,似乎少了些……金戈铁马之气。”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仿佛自语,却又恰好能让李莲花听清。
李莲花心中一动。
金戈铁马?
此人言语间,似乎对征伐、权势之事别有感触?
他面上不显,只顺着话头道:
“此地偏安一隅,百姓多以渔猎为生,但求温饱平安,确实少闻兵戈之事。”
“不知李兄故乡,可是多豪杰征战之地?”
李沉舟转回目光,深潭般的眼眸看着李莲花,忽而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豪杰?征战?或许吧。”
“不过,天下攘攘,何处不是名利之场,权欲之狱?”
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看透世情的冷峭。
此言一出,李莲花愈发觉得眼前之人绝非寻常江湖客。
其见识气度,隐隐超脱了寻常武夫的范畴,倒更像是执掌过一方权柄,经历过真正大风浪的人物。
再结合其深不可测的内力,那头醒目的白发与血印……
恰在此时,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上来了,打破了两人之间略显沉凝的对话气氛。
“菜来了,李兄,请。”
李莲花适时举箸相邀,将话题暂时转向眼前美食。
“尝尝这东海之滨的风味,虽比不得名楼盛宴,却也鲜甜可口。”
李沉舟从善如流,不再多言,执筷品尝。
两人之间的试探因吃饭而暂告一段落。
但彼此心中都明白,关于身份、来历、目的。
乃至这张相似面容背后可能隐藏的关联,恐怕不是一顿饭、几句闲谈便能说清的。
窗外的海涛声隐隐传来,与楼内的碗碟轻响,低声交谈混合在一起。
未来如何,波涛之下,暗流已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