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骑的战书,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非但没有激起恐慌的涟漪,反而让砺石城这台沉寂的战争机器,在瞬间爆发出刺耳的轰鸣,以更高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残破的城楼内,数支粗壮的牛油火把深深插进墙壁缝隙,油脂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狭小的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围在中央那张粗糙木桌旁的每一张面孔,镀上了一层凝重而坚硬的金铜色。
汗味、尘土味、铁锈味,以及一种无形却几乎令人窒息的、名为“大战将至”的气息,在空气中无声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夏明朗麾下,所有伍长以上的军官齐聚于此,目光灼灼,静待军令。
夏明朗将那张写着傲慢通牒的羊皮信随手掷于木桌中央,羊皮卷轴弹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锐利。
“敌军限一日之期,非是仁慈。”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剥丝抽茧般的冷静,在城楼内回荡,
“乃是其主力大军未至,前锋需时集结。斥候最新回报,西北方向三十里外,尘烟蔽日,蹄声如闷雷滚动,至少有三股千人以上的狼骑正在急速汇合。这一夜——”
他声音陡然加重,手指重重敲击在粗糙的桌面上,发出沉闷如战鼓般的声响,“便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好的准备时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每一张紧绷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要在此城,布下‘地火焚城阵’,叫那狼骑先锋,有来无回!”
“地火焚城阵?”赵铁山等人面面相觑,这个名字仿佛带着硫磺与焦土的气息,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与毁灭。
“此阵并非凭空造火,而是借势。”夏明朗不再卖关子,指尖蘸了点水,在桌面上快速勾勒出砺石城的简图,线条凌厉如刀,“此城多为土石木构,经年累月,干燥如焚。我们手中,有从沙匪老巢缴获的数十桶黑火油,此乃阵眼关键!”
他的手指在简图上快速移动,精准点出七个位置:
“赵铁山,你带两百人,负责城内布设。我已勘定城内七处关键节点,皆是废弃屋舍密集、紧邻主干道、且风向有利之地!”指尖重重落下,“在此七处,挖掘深坑,将半数火油埋入,混合干燥柴草、引火狼粪。坑口以薄木板覆盖,覆以浮土,务必做到与周围地面无异!引线以浸透火油的麻绳连接,小心藏于墙缝、檐下、沟渠之中,最终汇聚引至城楼地窖——此处,便是阵眼!”
“王栓子!”他转向另一人,“你带一百精锐,负责城墙及城门区域。在城门内侧甬道、以及城墙内侧几处预设的撤退路线上,同样埋设火油陷阱,用量减半,但要确保能瞬间引燃,形成火墙,彻底阻断通道!”
“侯荆!”斥候队长应声挺直脊背,“你带斥候队,前出十里,居高临下,密切监视敌军动向!一兵一卒,一烟一尘,若有异动,立刻以响箭回报!你们的眼睛,就是全城的预警!”
“其余人等!”他目光扫过剩下的人,“由各队正带领,继续加固城防!城门用巨木顶死,薄弱城墙用沙袋、碎石填补!将所有箭矢、滚木、礌石、金汁,全部分发至各射击位!告诉兄弟们,手边能扔的、能砸的、能烧的,都给我备足了!”
他的指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仿佛这张毁灭之网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条引线,早已在他心中推演了千百遍,此刻只是将无形的杀机,化作有形的命令。
“先生……”一名年轻的伍长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火油一点,烈焰冲天……岂不是连我们自己,也……也……”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完。
“此阵,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启用!”夏明朗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人心,“它是我等最后的屏障,是与敌偕亡的手段!我们要做的,是在狼骑如潮水般攻破外层防御,疯狂涌入城内,自以为胜券在握、肆意屠戮之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才点燃这地狱之火!届时,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用我们的血,用这座城,焚尽来犯之敌!”
城亡人亡!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一股悲壮而惨烈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但紧接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狠厉与决然,如同地火般从众人眼底迸发出来!
“明白了!”赵铁山第一个低吼出声,双眼赤红如血,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老子就是死,也要崩掉他狼崽子满嘴牙!烧!烧死这帮畜生!”
“对!跟他们拼了!玉石俱焚!”
“烧!烧光他们!让他们有来无回!”
军官们胸中的血气被彻底点燃,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在这同归于尽的宣言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疯狂战意。
“记住!”夏明朗的声音再次压下激昂的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布设需隐秘如鬼魅,动作要快如疾风!天亮之前,必须完成!现在,立刻行动!”
“是!”
众人轰然应诺,如同离弦之箭,转身冲出城楼,迅速融入外面浓稠的夜色之中。
死寂的砺石城,在这一刻彻底苏醒,化身成为一座巨大而沉默的陷阱工坊。
火把的光芒如同鬼火,在残垣断壁间无声游移。
低沉的号子声、压抑的挖掘声、沉重的搬运声,取代了之前的万籁俱寂。
每一道阴影下,都涌动着致命的杀机。
夏明朗独自留在城楼,跳动的火把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已被遗忘的羊皮战书上。
兀术……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如寒潭深渊。
他伸手拿起战书,凑近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羊皮,瞬间将其点燃。
羊皮在火焰中扭曲、蜷缩,散发出刺鼻的焦糊气味,很快化作一小团飘忽不定的火焰,最终成为几缕轻薄的灰烬,无声飘散,落于冰冷的地面。
战书已焚,唯余死战。
夜还很长,浓得化不开。
而黎明之后,等待这座城和城中所有人的,将是血与火交织的最终审判。
他布下的,不仅仅是一座焚城火阵,更是一场以整座城池为熔炉,以所有人的性命为薪柴的豪赌。
赢,则惨胜如败;
输,则灰飞烟灭。
砺石城,已无第三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