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冷风从板房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结算单哗哗作响。
张黑子脸憋得通红:“妈的!这是引狼入室!还不如当初……”后半句话他没说下去。当初怎么样?他们根本接不到这安置房项目!
李水根也愁眉不展:“可不去拜码头,眼前这关就过不去!账一查实…鲁工头,你这工地头子第一个跑不了!项目部偷税逃税的账,老板可是你!咱们工钱也甭指望了!还有周科长那帮人……”
郑会计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被现实碾碎的无奈:“小鲁…眼下这是…是黑道堵路…白道封门…南通这‘帮’…虽然狠,但真搭上了他们的船…周科长这些人,也许就不敢明着动手了…税务局那边,指不定也有法子‘活动’…这就是我们这行的…活命的路啊!”
“活命的路……”鲁智深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冰冷的、停滞的工地废墟。远处,看场子的老工人抱着破旧的军大衣,蜷缩在避风的料堆旁,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他身后,是十四户人家的指望。
那些跟着他拼命干活的兄弟们,那些三天三夜不合眼、顶着寒风也要把混凝土打完的热血,那些“大锅饭”饭盆里升腾的热气……难道就要冻毙在这个寒夜里?
“规矩……真他娘的是铁打的?”他低声嘶吼,如同受伤的困兽。
三天后。
南通市,一处挂着高档茶楼招牌、内里却僻静得有些诡异的老宅院落深处。
厚重的红木门推开,带路的是一个穿着中式短褂、面无表情的精悍汉子。鲁智深、郑会计、老何三人跟着走了进去。一股浓重的陈年木头味、混合着茶香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头微沉。
厅堂不大,却极显古雅。上首酸枝木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坐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藏青色宽松的缎面唐装,手里盘着两枚油光水润的狮子头核桃,闭着眼,似乎正在小憩。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微胖,但坐在那里却有种令人不敢喘息的沉甸甸的气场。下首还坐着两人,一个戴金丝眼镜,手指细长白皙,像个书生;另一个则满脸横肉,穿着花衬衫,脖子里一条粗金链子,眼神凶悍,自顾自地喝着茶。
带路的汉子垂手立在胖男人身侧,低声道:“顾爷,人到了。”
被称为“顾爷”的胖男人这才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被厚重眼皮包裹着的眼睛,眼珠不大,却异常锐利明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没有任何惺忪睡意,直接扫向进来的三人,最后落在如同铁塔般伫立、神色紧绷、穿着廉租市场临时买来却依旧显得紧绷绷西装的鲁智深身上。
他嘴角似乎往上牵了一下,但绝不是笑,只是皮肉的牵动,声音带着点苏北口音,不疾不徐:
“姓鲁?铁砧子镇过来那个?”
“是。”鲁智深直视着那双审视的眼睛,回答简短有力,声音洪亮依旧,却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
顾爷手里核桃轻轻磕碰了一下:“听说你力气不小?能拔铁管子?”
“混口饭吃。”
“脾气也不小?砸自家楼板?”
“那帮龟儿子送假料!”
“呵…”顾爷鼻腔里哼出一声,听不出褒贬,目光转向郑会计,“老郑?马金海那怂货跑得快,把你撇给人家了?”
郑会计额头冒汗,腰弯得更低:“顾爷……这…生意上的事……”
顾爷摆摆手,没让他继续:“你们的破事,我都知道。”他拿起紫砂壶,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也不看鲁智深,“想用我的门道,避周胖子那关?(指的是周科长)还想在下面县里接着吃这碗饭?”
他端杯啜了一口滚烫的茶,眼皮抬也没抬,如同在菜市场点评一块肉:
“规矩嘛,简单。”
“第一,你这项目,得挂我‘海昌实达’的名头。具体哪块牌子合适,胡科长(他朝那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努努嘴)会告诉你。老何(他看了眼老何)跟着打下手,熟悉流程。”
“第二,”他放下茶杯,眼神终于再次聚焦在鲁智深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项目启动前,预付管理协调费百分之十二。后期利润分红,再抽八点。项目上关键的签章,由我这边派人…就是老胡,监管。”
鲁智深眼皮猛地一跳!预付百分之十二!后期再加八点!马金海与之相比,简直是菩萨!
郑会计倒抽一口凉气。
顾爷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表情,继续说:“第三,该打点的门路,我帮你铺。费用嘛…按人头级别报到我这儿,实报实销。该请客的,该送礼的,绝不能省!面子,是花钱撑出来的!也是给出去的!”
他顿了顿,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鲁智深:“第四…最重要的一条。入了我的门,就要守我的规矩!出去说的话,做的事,代表的就不是你鲁老板一个人了!出了篓子砸了招牌…后果,自己掂量!”
那话语不重,但其中蕴含的冷酷意味,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骤降。
旁边那个喝着茶的花臂汉子抬起头,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眼神里的凶悍毫无掩饰地扫过鲁智深。
金丝眼镜老胡则从旁边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打印件合同,轻轻推到了茶几中央。
“签合同?”鲁智深声音发沉。
顾爷眼皮微阖,又盘起了他的核桃:“认账就行。老郑留下,把项目资料交接清楚。细节跟老胡聊。老何你也留下听吩咐。”他显然连让鲁智深仔细看合同的兴趣都欠奉,下达指令后,便又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闭目养神的姿态。那种掌控一切的淡然,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