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冬像一把无形的铁锹,把地面冻得邦邦硬。郑会计那间堆满票据的办公室外,冷风卷着几片枯叶,徒劳地打着旋儿。办公室里,气氛却比外面更冻人。
郑会计手里捏着一张红头公文纸,脸色灰败得像是刷了一层石灰。他抖着手把纸递到办公桌后面面色铁青的鲁智深面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鲁工头……税务局稽查通知书……送达了……责令项目部停工整顿,配合调查通江建筑有限公司涉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偷逃税款及可能存在的非法利益输送问题……冻结所有对公账户……后续处理……视核查结果……”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鲁智深的心窝。停工!冻结账户!调查!
窗外,“阳光新城”安置房工地那几栋刚冲出地面没几层、如同被冻僵的钢铁怪兽般的楼体,在惨淡的日头下沉默着。塔吊不转了,搅拌机不响了,连人声都稀疏了。没了砂石料进项,工人只留了几个看场子的,大多数被李水根劝着先回家等信儿。
断料,他们还能想办法。税务这把无形的刀,才是真的杀人不见血!
“鲁工头,稽查科那个姓周的科长…摆明了是……”李水根咬着牙,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周科长就是老赵他们那条线上的人!这次就是冲着“鲁氏”来的!要整垮他们!
张黑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拳头捏得死紧,眼睛血红:“我去找那姓周的杂种!问问他……”
“问个屁!”鲁智深一声低吼,打断了张黑子的狠话。他抓起那张冰冷的通知书,揉成一团,捏在手心,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份被逼出来的、强行压住的沉稳,在更大的风暴面前,正在分崩离析!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和无力,这感觉比当年被王驼背卷走血汗钱还要痛苦十倍!
他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愁眉不展的郑会计,声音嘶哑:“老郑,事到如今,马老板那边…怎么说?”
郑会计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金丝眼镜,长长叹了口气:“老马电话打不通……他那个在南通的侄子说…马老板…躲风头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鲁智深全身。
躲风头?!
马金海这个老泥鳅,当初借“壳”给他们时话说得漂亮,风险信誓旦旦说分摊!如今东窗事发,第一个溜之大吉!留下他们这帮泥腿子,顶在最前面!承受税务稽查的雷霆!这壳子,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要命的棺材!
“郑师傅!”鲁智深猛地盯住他,“这账!这票!里面到底有多少鬼名堂?!我们干的活,挣的钱,真的…真的就洗不白,见不得光?!”这是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郑会计迎着鲁智深那双几乎要喷火又夹杂着深深困惑的眼睛,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避开了那迫人的目光,颓然地垂下头:
“小鲁……这…这潭水太深……没有像样的靠山…没有上头的路子…光有资质,那也是条死路!想在这地界接活,养活你这一大帮子兄弟…不顺着规矩来……难如登天啊!”
靠山?路子?规矩?鲁智深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炸开!他“腾”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他不怕恶鬼,但这鬼蜮伎俩织成的无形罗网,却让他这身开碑裂石的力气毫无用武之地!砸楼板砸的是明面上的劣质,砸不烂这层层叠叠的规矩和人心险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何(挂靠公司派的技术负责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口道:
“鲁老板……事到如今……也许…也许有个法子……”
“有屁快放!”张黑子吼道。
“南通……”老何声音很低,“南通建筑帮……”
鲁智深目光如电般扫过去。
郑会计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但随即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南通…建筑帮?”
“嗯!”老何点头,“我在省建工开会时听人悄悄提过。这伙人是苏北一帮大包工头发起来的,抱团取暖,专门搞挂靠资质接政府工程的生意。路子…野得很!省里市里…门路都通!”
郑会计脸上阴晴不定:“我也听说过……他们‘帮’里专门有‘掌眼’的大先生摆平各方关系,帮下头的项目部穿针引线…但…但这‘香’不是白烧的!心狠手黑!”
鲁智深豹眼圆睁,盯着老何和郑会计:“讲清楚!这‘帮’咋个接活法?‘香火钱’又要几斤几两?!”
老何咽了口唾沫:“具体…不太知底。但规矩大概是,按项目大小,抽一成半到两成的‘管理协调费’…另外…关键节点的打点,要听他们安排…该送就得送,该请就得请…”
一成半到两成!鲁智深脑子里嗡的一声!当初马金海抽百分之十他都觉得像割肉,这帮人胃口更大!还有无休止的打点?!这跟当长工有甚区别?
郑会计补充道:“还有…真要挂靠他们的壳,项目章、财务章都得归他们管…项目部财务得用他们指定的人……等于…等于把命脉交给他们攥着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