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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缓缓地将额头抵在冰凉、布满灰尘和指纹印的车窗玻璃上。那刺骨的凉意,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钻入皮肤,蜿蜒而下,直抵他滚烫而混乱的心底。他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将眼前这个喧嚣而陌生的世界隔绝在外,然而,昨晚家中那昏黄灯光下的场景,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

记忆里,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在低矮的土坯房顶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母亲钱桂花佝偻着背,就着那微弱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他那件洗得发白、肩头磨破的旧衬衣。她的头埋得很低,花白的鬓角在光影下格外刺眼,粗糙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针,动作却异常沉稳,针脚细密得如同精心编织的网。父亲鲁长海沉默地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身影几乎融进更深的阴影里。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手里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锅,不时亮起一点猩红的光,映着他沉默而沟壑纵横的脸。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偶尔几声沉闷的咳嗽和随之而来的、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叮嘱,像钝刀子一样割在鲁智深心上:“在外头……机灵点……别惹事……吃亏是福……” 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土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晃着,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鲁智深的神经上,冰冷地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无情地宣告着:他熟悉的、浸透着泥土气息和父母体温的家乡生活,正随着这钟摆的每一次摆动,不可逆转地离他远去。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

班车喘息着驶出县城,窗外的风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卷动的画卷。平坦的、被烈日晒得发蔫的农田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远处的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淡蓝色的薄雾,轮廓模糊,与灰蒙蒙的天空暧昧地交融在一起。偶尔,班车会碾过坑洼,将乘客们颠簸得东倒西歪,驶过一些蜷缩在路边的、灰扑扑的小村庄。低矮的土坯房顶上升起几缕细细的、几乎要被风吹散的炊烟,像垂死挣扎的生命线,给这荒凉的景象增添了几分凄凉的宁静。

鲁智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封面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软皮抄。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卷起,纸张也有些发黄。这是在县城那家光线昏暗、散发着陈旧纸张和胶水混合气味的文具店里,他犹豫再三,最终用五毛钱买下的最便宜的本子。对他而言,这却是承载梦想与决心的方舟。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仿佛在开启一个神圣的仪式。拿起那支同样廉价、笔尖有些分叉的圆珠笔,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极其工整地写下:

“2000年8月13日,离开家乡,前往省城。”

写完这行字,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绿色的山丘、灰黄的土路、零星的电线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抽走的布景。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工地的尘土?是餐馆的油烟?还是某个未知角落的冷眼?但他知道,脚下这条被车轮碾压得尘土飞扬的路,是他自己咬碎了牙,含着血泪选择的。没有退路。

在家乡,像他这样年纪的青年,早已像迁徙的候鸟,一拨拨飞往城市。每年春节,是他们短暂归巢的日子。他们带回花花绿绿的糖果、会唱歌的塑料玩具、印着洋文的香烟,还有那些让村里老人啧啧称奇、让同龄人眼红心跳的“高收入”故事。他们谈论着城市的高楼大厦像森林一样密集,霓虹灯比星星还亮,马路宽得能并排跑好几辆拖拉机……鲁智深听着,看着,心里像被野草疯长般充满了向往。他不想像爷爷那样,一辈子在田垄里刨食,脊梁被日头压弯;不想像父亲那样,守着几亩薄田和一身病痛,在沉默中耗尽年华。他渴望风,渴望浪,渴望去见识那传说中能改变命运的、光怪陆离的远方。

“再难,也得咬牙挺住!”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像是对自己立下血誓。

…………

班车在年久失修的柏油路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震动都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颠出来。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烈的劣质烟味、汗液的酸馊味、不知谁脱了鞋散发的脚臭味、还有角落里飘来的、可能是煎饼或咸菜的油腻气味……各种味道混杂发酵,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浊流。鲁智深旁边的座位上,一位中年妇女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小脸脏兮兮的,但睡梦中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安详。前排几个穿着时髦些的年轻人,显然是相熟的,正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话题围绕着城里的录像厅、游戏厅和某个工地的漂亮女工,不时爆发出夸张而刺耳的大笑,在沉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鲁智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他偶尔会端起脚边那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里面装着母亲天不亮就烧好、放凉的白开水。他小口地抿着,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随即又被车厢的闷热和心中的焦灼吞噬。

时间在颠簸和浑浊的空气里缓慢爬行。中午时分,班车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路边小店前。司机扯着嗓子吼:“休息半小时!吃饭撒尿!动作快点!”

乘客们如同出笼的鸭子,争先恐后地涌下车。鲁智深跟着人流,站在小店油腻腻的塑料门帘外。墙上挂着的简易菜单,字迹歪歪扭扭,价格却像针一样扎眼:阳春面,三块;肉丝面,五块;炒饭,四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那卷被体温焐热的钞票——那是母亲硬塞给他的,薄薄一叠,却重若千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哑着嗓子对老板说:“一碗阳春面。”

面很快端上来。粗瓷大碗,清汤寡水,漂着几片薄如蝉翼的肥肉(可能是老板的恩赐?)和零星葱花。面条煮得有些过头,软塌塌的。但鲁智深顾不上这些,饥饿感像野兽般撕扯着他的胃。他埋下头,狼吞虎咽,滚烫的面条和汤水灼烧着口腔和食道也浑然不觉。呼噜呼噜的吸溜声里,一碗面连汤带水,顷刻间见了底。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边,胃里有了暖意,心底却泛起一丝更深的酸楚——这顿简陋的饭,花掉了他三块钱。

下午的旅程更加漫长难熬。困意如同沉重的铅块,拽着他的眼皮。在引擎单调的轰鸣和车厢的摇晃中,他迷迷糊糊地坠入了短暂的黑暗。

“省城到了!醒醒!拿好行李准备下车!” 售票员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梦境!

鲁智深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像弹簧一样挺直身体,脸几乎要贴到车窗上,瞪大眼睛,贪婪又惶恐地向外望去!

车窗外的世界,瞬间将他贫瘠的想象击得粉碎!

钢铁森林般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冰冷而傲慢!

宽阔得令人眩晕的马路上,汽车像密密麻麻的甲壳虫,首尾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刺耳的喇叭声!

街道两旁,是望不到头的、闪烁着五光十色霓虹灯的店铺橱窗,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他叫不出名字的商品,晃得他眼花缭乱!

行人如织,步履匆匆。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或夹克,女人踩着高跟鞋,妆容精致,衣着光鲜亮丽。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鲁智深从未见过的、属于城市的疏离和忙碌。这一切,与他生活了二十年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小村庄,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巨大落差!

新奇?震撼?无所适从?巨大的茫然和隐隐的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

省城长途汽车站,像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漩涡。人声鼎沸,各种口音、方言的叫喊声、吆喝声、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住宿!住宿!十块钱一晚!有热水!”

“招工!电子厂!包吃包住!月薪八百!”

“去火车站!去火车站!上车就走!”

“看行李!看行李!五毛钱一件!”

鲁智深提着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尿素”字样的编织袋,像一叶孤舟被抛入汹涌的人潮。他被人流推搡着,茫然地站在出站口,刺骨的寒意(尽管是八月,车站大厅的冷气开得十足)让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下一步?去哪里?巨大的问号在脑中盘旋。

他努力回忆村里王叔过年时酒后的闲谈。“……刚去?别住城里,贵死人!去东旺村!城乡结合部,房租便宜!几十块一个月!就是……环境差点……” 对,东旺村!

“请问……城乡结合部东旺村……怎么走?” 他鼓起勇气,拦住一个穿着制服、正低头看报纸的车站工作人员。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乡音。

工作人员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视了一圈——从褪色的工装外套,到沾满尘土的布鞋,再到那张写满风霜和局促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随即面无表情地抬手指了指东边:“16路公交,终点站。”

“谢……谢谢!” 鲁智深如蒙大赦,连忙道谢,逃也似的朝着指示的方向挤去。

公交站台人满为患。等车时,鲁智深感觉周围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身上。他不安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那双崭新的、与周围锃亮皮鞋格格不入的黑布鞋,看到自己裤腿上洗不掉的泥点,看到外套上磨白的肘部……一股火辣辣的羞耻感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编织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盾牌。

“嘟——!” 16路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进站了。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上挤。鲁智深被裹挟在人流中,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上了车。车厢里闷热得像蒸笼,汗味、体味、劣质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他死死抱着行李,紧贴着一个油腻腻的座椅靠背,感觉自己像沙丁鱼罐头里的一条鱼。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窗外的风景如同快速切换的幻灯片:起初是繁华的市中心,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渐渐地,楼房变矮了,街道变窄了,店铺的招牌也变得杂乱无章;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低矮拥挤的“握手楼”、随意搭建的铁皮屋、堆积如山的垃圾、污水横流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和下水道散发的恶臭……这就是东旺村。

终点站到了。鲁智深几乎是踉跄着逃下车,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却肮脏)的地面。他茫然地站在嘈杂的街口,看着眼前这幅混乱而充满烟火气的图景:路边摊贩声嘶力竭地叫卖着廉价水果和劣质服装;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路边吃面;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青年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空气中充斥着油炸食品的腻香和垃圾腐烂的酸臭……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呛得他一阵咳嗽。他开始沿着狭窄、坑洼的街道慢慢走,目光在斑驳的墙壁和电线杆上搜寻着“出租”的字样。

就在他走得腿脚发酸,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小伙子,找地方住啊?” 一个满脸皱纹、穿着碎花褂子的老太太,坐在巷口的小板凳上,眯着眼打量他。

鲁智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是,大妈。想找个便宜点的单间。”

老太太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跟我来。” 她颤巍巍地起身,领着鲁智深拐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巷子两边是高耸的、墙面剥落的旧楼,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电线和晾衣绳。地面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走了约莫五分钟,在一栋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红砖的三层小楼前停下。

“二楼,靠里那间。月租一百,押一付一。” 老太太指着黑洞洞的楼道口。

鲁智深跟着爬上狭窄陡峭、堆满杂物的楼梯。二楼走廊阴暗潮湿。老太太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廉价杀虫剂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张窄窄的单人木板床(铺着发黄的草席),一张三条腿不稳、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墙角还有一个落满煤灰的小煤炉。唯一的小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距离不到两米,几乎透不进光,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昏暗。

鲁智深的心沉了一下。但想到那仅有的两百块钱,他咬了咬牙:“行,就这间吧。”

他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那两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百元钞票,郑重地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接过钱,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才满意地把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交给他。

老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鲁智深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沉重的编织袋扔在床边,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仰面倒下,望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和蛛网,鼻腔里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霉味。

不能躺下!他猛地坐起身!口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了!他必须立刻!马上!找到工作!

他挣扎着站起来,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仿佛也带着生存的重量。他重新背起那个破旧的编织袋,锁上房门,再次踏入了东旺村喧嚣而混乱的街道。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工作!

…………

接下来的三天,鲁智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东旺村及周边区域疯狂地旋转。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那张写着“求职:力工、服务员、杂工,能吃苦”的简陋纸条出门。他跑遍了附近所有挂着招工牌子的地方:散发着机油味的五金加工厂门口,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小餐馆后厨,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入口……他一次次鼓起勇气询问,一次次递上那张薄薄的纸条,又一次次收获冰冷的拒绝或敷衍的摇头。

“年纪大了点,我们要小工。”

“没干过餐饮?不行不行,我们这要熟手。”

“招满了招满了!下个月再来看看!”

“我们这不招人!走走走!”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汗水浸透了他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衬衫,脚底的水泡磨破了又结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每天傍晚,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带着一身尘土和更深的疲惫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屋。常常连母亲塞给他的冷饼子都顾不上啃一口,便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连梦都是奔波和拒绝的循环。

第三天下午,烈日当空。鲁智深走到一处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巨大工地旁。里面传来搅拌机的轰鸣、铁锤的敲击、工人的吆喝,汇成一股充满力量却也嘈杂不堪的交响乐。他站在门口,望着里面高耸的脚手架和忙碌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些勇气,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喂!干什么的?!” 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从一堆建材后转出来,皱着眉头拦住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鲁智深的心猛地一跳,手心瞬间冒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请……请问,这里……招工吗?”

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包工头李强)停下脚步,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在掂量一件货物:“以前干过建筑没?”

“没……没有,” 鲁智深连忙摇头,随即挺直腰板,急切地补充道,“但我力气大!能吃苦!啥活都能干!搬砖、和水泥、清理垃圾都行!” 他生怕对方因为“没经验”三个字就把他拒之门外。

李强皱了皱眉,目光在他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他的“使用价值”。片刻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现在人倒是不缺……不过嘛,” 他顿了顿,下巴朝旁边一堆小山似的红砖扬了扬,“看你身板还行,能搬砖不?一天八十,现结。”

八十块!鲁智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虽然远低于他的期望,但这是他三天来听到的第一个“肯定”答复!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能!我能搬!”

李强似乎对他的干脆有些意外,挑了挑眉:“行,那今天就跟着老李干吧。” 他朝不远处一个正佝偻着腰拌水泥的老工人喊道:“老李!带带这个新来的!就搬砖、拌灰、清垃圾!”

老李闻声抬起头,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皮肤黝黑发亮,像粗糙的树皮。他眯着眼看了看鲁智深,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中!小伙子,跟我来!”

鲁智深赶紧跟过去。老李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副磨得发亮、沾满水泥灰的粗布手套,扔给他:“戴上!不然你这手,半天就得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鲁智深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他从未想过,单纯的体力劳动竟能如此摧残人的意志和肉体。

任务简单粗暴:将砖块从几十米外的堆放点搬到正在砌墙的师傅脚下。每次必须搬二十块!沉甸甸的红砖棱角分明,像冰冷的铁块。刚开始几趟,他还能凭着一股蛮劲支撑。但仅仅一个小时后,他的腰背就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弯腰、起身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手臂的肌肉如同被烈火灼烧,酸胀麻木,每一次抬起都像在对抗千斤重担!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又迅速被烈日烤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劣质手套很快被粗糙的砖边磨破,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水泡磨破了!

“歇口气儿吧!” 老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过来人的了然。他递过来一个掉了漆、坑坑洼洼的军绿色铝水壶,“咕咚咕咚喝两口!头一天都这样,骨头缝里都疼!熬过去就皮实了!”

鲁智深接过水壶,顾不上道谢,仰头猛灌。清凉(其实只是不烫)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片刻的救赎。他喘着粗气,目光落在老李递水壶的手上——那简直不像人手!骨节粗大变形,皮肤粗糙龟裂,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纵横交错的伤疤,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泥。每一道痕迹,都无声诉说着数十年与砖石、水泥、钢铁打交道的艰辛。

“李……李师傅,您干这行……多久了?” 鲁智深声音嘶哑地问。

老李掏出旱烟袋和一小片报纸,熟练地卷了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三十多年喽……十六岁就跟着工程队走南闯北,啥工地没待过?啥苦没吃过?” 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这行当啊,吃的就是年轻饭。等你这把骨头像我一样被榨干了油,腰也弯了,胳膊也抬不动了,就只能像我这样,拌拌灰,看看场子,给年轻人打打下手咯。” 他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鲁智深,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认真,“你还年轻,有力气,更得有脑子!有机会,学点技术!别跟我似的,卖了一辈子死力气,到头来……”

下午的活儿更重。除了搬砖,他还被叫去搅拌水泥。沉重的沙石、刺鼻的水泥灰,在搅拌机里翻滚,扬起的粉尘呛得他几乎窒息。他还需要清理散落各处的建筑垃圾,碎砖头、烂模板、凝固的水泥块……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腰背的呻吟。手掌心的水泡破了又磨,钻心地疼,汗水流进去,更是如同撒盐。肩膀被沉重的砖块压得红肿发烫,仿佛皮肉都要被磨穿。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汗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他也只是用更脏的袖子胡乱抹一把。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工地染成一片昏黄。李强走过来,数出八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拍在鲁智深沾满灰土的手里:“拿着!明天还来不?”

钞票带着汗水和灰尘的触感。鲁智深紧紧攥住这八十块钱,仿佛攥住了生存的凭证。他抬起头,布满汗水和灰土的脸上,眼神却异常坚定,用力地点了点头:“来!”

…………

回东旺村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底的水泡每踩一下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罢工。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在悄然滋生。今天,他用自己的力气,换来了八十块钱。他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终于凿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看到了活下去的可能。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屋,他连脸都顾不上洗,直接瘫倒在硬板床上。抬起手,掌心一片狼藉:水泡破了,露出鲜红的嫩肉,混合着灰土和血丝,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公共水龙头下,用冰冷的自来水粗暴地冲洗伤口,刺骨的凉意和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回到房间,他从编织袋最底层翻出母亲用旧布包着的一小包草药粉——那是家乡治外伤的土方子。他小心地将褐色的粉末撒在伤口上,一阵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灼痛。

躺在床上,老李那句“学点技术,别一辈子干苦力”的话,如同暮鼓晨钟,在他疲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他望着天花板上摇曳的、被窗外霓虹灯染上诡异颜色的光斑,暗暗发誓:不能永远这样!一定要抓住机会,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闯出点名堂!

窗外,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汇聚成一片璀璨而陌生的星河,与记忆中家乡那清澈、低垂、缀满钻石般星辰的夜空截然不同。在这片陌生的光芒和掌心的刺痛中,鲁智深沉沉睡去。梦里,他不再是那个在尘土中挣扎的力工,而是穿着整洁的工装,站在明亮宽敞的厂房里,自信地操作着复杂的机器,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窗外的城市灯火,仿佛也在梦中为他点亮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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