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锡丝在烙铁尖化成银珠,滴落在电路板的铜箔上。
建军屏住呼吸,看着那团银亮慢慢冷却,变成个圆润的焊点。这是最后一块测试板,定向耦合器的参数刚刚稳定在最佳值,示波器的绿色波形像条安静的河。
“李工,采购部回话了。” 小林的声音带着怯意,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便签。
便签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只有一行:“老板说资金紧张,先挪用项目款补仓,采购申请驳回。”
烙铁 “哐当” 掉在工作台,烫出个焦黑的印子。
建军抓起测试板就往老板办公室冲,走廊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一路亮到尽头。
门没关严,博士的声音钻出来,带着点得意:“您看这个预测模型,准确率高达 85%。”
他推开门的瞬间,正撞见博士用激光笔指着屏幕,那条红色的 K 线图蜿蜒向上,像条吞了太多食物的蛇,肚子鼓鼓的。
老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右下角的数字跳得让人眼花。
“项目款不能动!” 建军把测试板拍在桌上,pcb 板的边缘磕出个缺口,“导航系统下周就要中期验收,电容和电阻都见底了!”
他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抵着桌面,木皮被按出个小坑。
老板慢悠悠转过来,转椅的轮子在地板上划出轻响。他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吹了吹浮沫:“慌什么?”
K 线图被最小化,露出底下的导航系统进度表,“中期验收” 四个字被红笔圈着,旁边画了个问号。
“等我赚够一条生产线的钱。” 老板把一张打印好的 K 线图推到他面前,上面用红笔标着 “目标价 50 元”,“到时候给你建个新实验室,比现在大两倍,设备全用进口的。”
博士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李工,从资本周转率看,炒股的回报率是研发的十倍。” 他从抽屉里掏出本《资本论》,“马克思都说,资本的本质是逐利。”
“可项目会黄!” 建军的声音劈了叉,测试板上的电容被震得松动,“客户下个月就要样机,现在停料,我们违约要赔违约金!”
“违约金才多少?” 老板笑了,手指点着屏幕上的数字,“我今天一上午就赚了三个违约金。” 他把 K 线图又往前推了推,“你看,这只股明天还能涨五个点。”
建军看着那张被茶水浸皱的 K 线图,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测试板上的定向耦合器闪着冷光,像在嘲笑他的较真。
秀兰在面料厂的仓库转了三圈,空气里飘着棉花的白絮,呛得人直咳嗽。
王老板跟在后面,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有机棉要预定,3 万米至少垫 3 万。” 他用指甲刮了刮布样,“这可是新疆长绒棉,比普通棉贵三成,你要不信,我给你看检测报告。”
布样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纤维细得像蚕丝。秀兰想起李梦身上的红疹,指尖在布上蹭了蹭,软得像云。
“能不能…… 先付一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仓库的铁门被风撞得砰砰响。
王老板把算盘一收:“现款现货,这规矩改不了。” 他指了指门口的卡车,“你看那车,就是给广州老板送的货,人家昨天全款打过来的。”
秀兰走出面料厂时,太阳正烈得晃眼。公交站台的广告牌上,“股市开户,佣金万三” 的红字刺得人眼睛疼。
她摸出兜里的零钱,数了三遍,够买一张回龙辉花园的车票。
公交车晃悠悠开起来,窗外的 “股市开户点” 一个接一个掠过。玻璃门里挤满了人,有人举着存折往里挤,有人趴在窗台上记号码,像一群抢食的鱼。
售票员的大嗓门突然响起:“张姐,你那只股涨了没?我昨天买的深发展,今天就涨停了!”
后排有人接话:“现在谁还上班啊?我邻居辞职专门炒股,半个月就赚了台彩电。”
秀兰把脸贴在玻璃上,外面的高楼飞快后退,像她抓不住的念头。3 万块像座山,压得她胸口发闷。
回到家时,李梦正在学步车里打转,嘴里喊着 “妈妈”。秀兰把她抱起来,小身子软软的,像团棉花。
她从床底下拖出那个铁皮饼干盒,存折被压在最底下,上面还沾着点面粉。
1995 年的项目奖金,8000 块。
她数了三遍,数字没多也没少。指尖划过 “8” 后面的三个 “0”,突然觉得这串数字像个嘲笑的鬼脸。
建军回来时,屋里黑着灯。
秀兰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存折,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她脸上割出明暗的痕。
“我去面料厂问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3 万米布,要垫 3 万。”
建军没说话,脱鞋的手顿了顿。鞋架上的运动鞋开了胶,露出里面的棉线。
“我们的钱……” 秀兰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多少?”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沙发的弹簧发出 “吱呀” 的呻吟。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窗帘,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片不安的海。
“3万元我们能拿出来,但是……,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他说,声音比砂纸磨过还糙。
夜里十点,传呼机突然 “嘀嘀” 响起来,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建军摸黑从枕头底下摸出来,背光屏的光照亮他的脸,是王强:“别跟老板硬扛,我帮你申请了笔备用金,够买零件,明天去财务拿。”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传呼机的光映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第二天一早,他在财务室门口等了半小时。会计慢悠悠地数着钞票,最后把一张支票推出来:“王主管特批的,就这么多。”
支票上的数字是申请金额的一半,墨迹还没干透。
建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财务室时,听见里面在议论:“老板又加仓了,这次押了五百万。”
“博士说这只股能翻倍,到时候咱们都能涨工资。”
他回到实验室,把采购清单摊开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户,在 “定向耦合器 10 个” 那行字上投下亮斑。
定向耦合器是导航系统的核心部件,进口的精度高,但贵;国产的便宜,却不稳定。他原本申请的全是进口货。
建军从笔筒里抽出红笔,笔尖悬在 “10” 上面,犹豫了很久。
窗外的信息中心传来欢呼声,大概又是什么股涨停了。
红笔落下,“10” 被划掉,改成了 “5”。剩下的 5 个,只能用国产的试试。
他把修改后的清单折起来,塞进工作服口袋。那里还揣着秀兰昨晚给他的存折,薄薄的,却重得像块铁。
走廊里,有人抱着台新电脑往信息中心走,机箱上贴着 “股市专用” 的标签。
建军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洞的袖口,突然加快了脚步。工作台的烙铁还在发热,等着他回去焊那块缺了零件的测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