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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里,熬了一宿的烛火早已油尽灯枯,只留下焦黑的灯芯和满室凝固的黑暗。天光,吝啬得像守财奴的铜板,从破败窗纸的窟窿眼里艰难地渗进来几缕,却连地上的灰尘都照不亮,更别提驱散那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肺管子上的阴寒与腥臊了。地上那滩暗红搅着冰蓝的污秽粘液,虽不再“滋滋”翻滚冒泡,其边缘却悄然爬满了细密的、如同盐粒般的白霜,连同那股子蚀骨销筋、混合着硫磺与冻土腐败的恶臭,沉沉地、像块湿透的裹尸布,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心窍。

王婶瘫靠在冰冷的药柜腿旁,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昨夜那三十两雪花银和两包救命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口烫出两个滋滋冒烟的大洞。小五倚着墙根,两条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裤裆里似乎还有点湿漉漉的凉意。陆子铭像一滩烂泥瘫在竹椅上,颈侧那针眼像个小泉眼,正慢悠悠渗出淡黄色的、带着药味的组织液,呼吸虽然微弱得像蚊子哼哼,但好歹平稳了,算是阎王爷开恩,捡回了半条残命。

张大夫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腰,那背影一夜之间仿佛被抽干了脊梁骨,老了不止十岁。他的右手死死攥着那块昨夜从陆子铭账本夹层里撬出来的硬物碎片——当时只顾着抢命,根本没工夫细看。此刻碎片紧紧贴着他的掌心,边缘锋利如剃刀,冰得他指关节钻心地疼!那深紫色的污渍粘稠得像凝固的毒血膏,散发出一种极其独特、令人作呕的腥锈气——像是闷死的耗子混着生锈铁钉在阴沟里泡了三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霉烂金属味儿。

这味儿,跟地上那滩冻结毒液散发的恶臭一唱一和,勾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而墙角那具冰冷的躯体,才是真正悬在所有人头顶、随时会砸下来的冰棺。

阿璃侧卧在冰冷灰砖地上,面皮泛着死尸般的青灰色,嘴唇冻得发紫,像两片僵硬的乌梅干。后脑那道伤口周围,血肉凝结得异常生硬、板结,渗出的东西不是鲜红的血,而是暗褐色的、如同劣质酱糊般的浆块,牢牢糊在皮肉上。扒开这浆块仔细看,其下几点微不可察、如同被铁锈严重污染的冰碴子,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极其诡异、令人不安的微光。这绝不是昨夜那奔涌的“冰蓝血痕”,更像是冻透了的尸体内里渗出的、带着腐毒的凝露。然而,最让人头皮发麻、后脊梁骨窜冷气的,是那只左手!

自手腕往下,一直到指尖,整条手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失温到极致的死灰僵青,毫无血色,毫无弹性,摸上去冰冷坚硬,如同深埋冻土千年的老树根!肌肉僵硬如木石,五根手指死死僵曲着,保持着一种临死前绝望抓握的姿态。最骇人的是那指甲盖——原本淡粉色的甲床,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墨汁般的、令人心悸的墨蓝色!仿佛有极其污秽、极其阴寒的脏东西,正顺着她僵死的血脉,一路淤积、沉淀到了指尖!

伙计小五壮着胆子,哆嗦着往前蹭了两步,伸长脖子刚瞄了一眼阿璃那只手,喉咙就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死死掐住!“张…张…张大夫…”他声音抖得不成人调,带着哭腔,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只手,“阿…阿璃姑娘的手…指…指甲盖下面…全…全黑了!墨…墨汁似的黑啊!”

王婶被这声惊叫吓得猛地一哆嗦,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寒妖?妖怪?她昨夜那声“寒妖附身”的尖叫还堵在嗓子眼里,可此刻,当这惨淡的晨光真真切切地照见这具非生非死、正在一点点变成冻肉僵尸的躯壳时,另一种更切肤、更实际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透了她——这不是什么仙神精怪,这就是被那无解寒毒彻底啃噬干净了生机的废人!跟城外乱葬岗里冻硬了的流民尸首一模一样!一想到她那砸锅卖铁才凑出来的三十两血汗钱,还有那两包金贵的救命药,全都像肉包子打狗一样喂进了这具眼看就要彻底“冻瓷实”的“冻尸”里,一股比生吞了砒霜还苦、还毒的悔恨,瞬间烧穿了她的五脏六腑!

“这手脚…血脉僵死,冻透根了。”张大夫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他没提“妖”,也没扯什么“冰髓噬魂”,只吐出最冰冷、最残酷的现实。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挪到阿璃身边,蹲下时全身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撕开阿璃后脑伤口旁一缕被半凝固的血块粘住的头发,露出了下面青灰色、毫无生气的头皮。指腹按上去,触感冷硬得如同在摸一块在冰窖里冻了十年的老腊肉,又硬又韧。

当他的指尖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拨开伤口边缘那些暗褐色的凝血块,试图按压其下那感觉异常的部位时——

“咔嘣!”

一声细微、却极其刺耳、令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骤然响起!

不是金针撞精钢的脆响,而是张大夫的指尖在那异常粗糙坚硬的头骨表面硬生生打滑的声音!他猛地抽回手,只见食指指尖竟被骨头边缘那锐利如刀锋的茬口刮开一道细微的血口子,沁出一粒鲜红的血珠!更恐怖的是,一股如同淬毒冰针般的阴寒,顺着那细微的伤口瞬间钻透皮肉,直刺骨髓深处!

张大夫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头警铃大作!这触感绝非寻常活人的头骨!太硬!太脆!太糙!骨头缝隙间仿佛嵌满了无数细小、坚硬、冰冷的碎砂砾!他立刻改变策略,从袖中飞快地摸出那柄备用柳叶刀——不是什么符纹法器,就是精钢锻造的薄刃。他扯过一块粗麻布,死死缠住刀柄以防那刺骨的寒气,然后屏住呼吸,凑近伤口边缘,借着刀刃反射的那一星半点惨淡天光,眯起眼仔细向内窥探。

破开的皮肉下,暴露出的骨面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灰白色,布满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细密纹路和深浅不一的坑洼,全然不似活人温润的颅骨!而在那骨缝断裂、阴影更深的凹陷处,几点极其微小、闪烁着污浊金属暗泽的碎片尖角,如同地狱里探出的獠牙,赫然突出骨面!那暗泽的质地,那金属特有的死寂光泽,与他此刻紧攥在另一只手里、几乎要嵌入掌心的账本碎片,一模一样!

张大夫猛地扭过头,如同被毒蝎蜇中,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手中那块账本碎片!昨夜在账本夹层发现它时,它被厚厚的纸板包裹挤压着;此刻握在手里,那碎片尖锐的棱角,恰好对应着陆子铭肋下毒瘤溃烂的位置!他的目光如同剃刀,再次剜向阿璃后脑深处那几点闪烁着不祥暗芒的碎片尖角——它们嵌得更深,直指颅腔核心!一个匪夷所思、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唯一能解释眼前一切的恐怖事实,如同冰锥般刺穿了他的认知:这诡异的碎片,就是这场寒毒瘟疫的根子!陆子铭账本里的碎片长期压迫血肉经络,如同火种投入干柴,催生了那要命的毒瘤;而阿璃颅骨内的碎片——它根本就是被人以某种无法想象的凶残手段,硬生生楔进去的!这碎片材质邪门,内蕴蚀骨寒毒!是它禁锢了她的神志,很可能也是她那诡异“冻僵”能力的真正源头!昨夜她的算珠沾染了陆子铭飙射出的、蕴含同源碎片气息的毒血,碎片受到刺激或更深污染,引发反噬,导致后脑崩裂;而陆子铭颈侧算珠爆裂产生的震荡,更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引爆了她体内这场无声的冰封炼狱!

“小五!”张大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近乎疯狂的嘶哑,“快!把我药箱最底下那个油布包!给老子拿来!快如救火!”那油布包里是他备用的几包止血消炎草药粉和一卷厚实的防水油布。

小五被吼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扑向药箱,手抖得像得了鸡爪疯,好半天才摸出那个散发着浓烈药草味的小油布包,抖抖索索地递过去。

张大夫一手依旧死攥着那块散发着死老鼠味的账本碎片,另一手粗暴地扯开油布包,将里面的草药粉胡乱抖落在地,只留下那块坚韧、防水的油布垫在地上。他此刻如同在处理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瘟疫脓包,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隔着厚厚的粗布巾,极其小心、如同捧着点燃的炸药包,将那账本碎片连同它上面粘附的、散发着恶臭的深紫色污血膏,严严实实地用油布包裹、缠紧,最后打了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结!即便如此,隔着几层布,那油布包接触碎片的位置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透心刺骨的寒意,如同握着一块永不融化的玄冰!

“找点最破最烂的旧棉絮!给老子包厚实几层!塞到墙角那堆破药坛子后面去!当祖宗供着!谁都不许碰里面的东西!听见没?!”他将那散发着阴寒的油布包像扔烫手山芋一样丢给小五,声音严厉得如同刮骨钢刀。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如同扑向猎物的饿狼,再次扑回阿璃身边。目光如同最冷的冰锥,扫过那只正缓慢僵死、指甲盖下墨蓝色污迹越来越重的左手,再死死钉在她后脑伤口深处那点闪烁着污浊暗芒的碎片尖角上。寒毒之源,就在这片骨缝里!碎片不除,阿璃必死无疑!这已不仅仅是救人,更是掀开这场杀人寒毒真正面目的唯一机会!那账本碎片已是祸源,这深嵌颅骨的……或许就是能冻绝一城、乃至一域的瘟疫之种!他眼中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背水一战的决绝!他摸索着再次点燃一根粗短的蜡烛,昏黄跳动的火苗在弥漫的寒气中显得异常微弱、随时会熄灭,映着他那张枯槁、疲惫、却燃烧着最后斗志的脸。

他取过一大卷干净但粗糙的麻布,将自己的右手手掌连同手腕缠裹得如同粽子般厚实。又从药箱最底层翻出一柄短小敦实、黑沉沉的、平时用来敲碎病人身上硬痂或脓包的骨科小铁锤,还有一柄刃口磨得雪亮、专门对付硬骨头的尖头骨凿。刀、剪、针、线,一一被他用烈得能点着的烧刀子反复擦拭。最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锁定了阿璃后脑那片青灰色、冻肉般板结的硬痂。

“你…你…祖宗啊!你…你真要…动…动她的天灵盖?!”王婶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哭腔,“开…开瓢取脑?!这…这哪是治病啊!这…这分明是刨坟掘墓啊!”

“她正在冻死!一寸一寸地冻死!”张大夫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冻土下的石头。他左手稳稳握住那柄尖头骨凿,冰冷的凿尖精准地对准了伤口边缘一块骨茬突出、灰白异常的区域,右手则高高举起了那柄沉甸甸、黑乎乎的小铁锤!“毒根子就楔在这块硬骨头缝里!挖不出来,她全身的血肉筋骨,眨眼就会变得跟这块冻肉一样死硬、青灰!熬不过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

“咚——!!!”

一声沉重、闷实、如同敲在朽木棺材板上的巨响,在死寂的后堂轰然炸开!

小铁锤带着张大夫全身的力气和决绝,狠狠砸在骨凿那方形的尾部!骨凿的钝尖如同攻城锤,猛地楔进那块异常硬实、灰白色的头骨!

“咔嚓——嘣!”

一声清晰、脆裂、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骨头碎裂声紧随其后!

凿尖楔入处,一小块混合着冰渣般灰白内腐物的碎骨,被硬生生撬离了颅骨!露出了下面颜色更深、如同被墨汁浸透的硬骨,那骨面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墨蓝色的、如同发霉树根般的血管状纹路!而那几点污浊金属的碎片尖角,更深地嵌在那些墨蓝色纹路的中心!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带着强烈尸腐与金属锈蚀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毒气,瞬间弥漫开来,熏得人眼前发黑!

就在那块带着不祥纹路的碎骨被撬离阿璃颅骨的刹那——

“嗬…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抽吸声,竟从阿璃那冻得发紫、如同冰封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了出来!

与此同时,她那整条僵死灰青、如同冻硬腊肉的左臂,连带着冰冷的手掌,猛地、痉挛性地向躯干方向蜷缩抽搐了一下!那动作僵硬、诡异、毫无生气,如同冻僵的毒蛇在死亡前最后的本能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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