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一处掩映在梧桐树影后的独栋小楼前,门脸低调,只悬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笼,写着餐厅名。
这是沪上少数几个真正讲究私密性与菜品极致的老饕去处。
下车前,许昊从夏南希手中拿过那个丝绒礼盒,打开,取出里面那份制作精良的产权凭证模型,目光在面积一栏停留——886平方米。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是感慨还是玩味的轻笑。
“徐枫……倒是舍得。”
他低语了一句。
汤臣一品的顶楼户型他大致有数,原本想着对方可能送的是一套400多平、价值七八千万的经典户型,以示诚意又不会太过。
没想到,直接拿出了近900平、俯瞰黄浦江最佳湾景的楼王级藏品,这价值已经轻松超过了1.5亿。
汤臣的这位女当家,果然手腕、魄力、眼光一样不缺,这份“心意”的重量和背后的期待,远超普通交际范畴了。
这个人情,有点大了。
不过,许昊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这种明码标价式的。
他将凭证放回礼盒,递还给夏南希,没再多言,率先下了车。
餐厅内部是典型的海派风格融合现代设计,包厢幽静雅致。
侍者引他们入座后,许昊将菜单推给夏南希:
“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
语气随意,带着一种让她放松的意味。
夏南希接过厚重的菜单,指尖还有些微凉。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精致菜名,心思却依旧飘忽。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快进的电影,在她脑海里反复闪回。
许昊则趁着这个空隙,拿出手机,给吴宵光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
“宵光,是我。汤臣集团那边,你亲自关注一下,看看他们近期或中长期,有没有什么质地不错的项目,尤其是在商业地产运营、城市更新,或者跟他们那个‘汤臣高尔夫’相关的文旅板块。”
许昊的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清晰冷静,
“徐枫徐总那边,可以直接对接,表达一下我们的合作意愿。如果有合适的、双方理念契合的项目,昊天投资可以优先考虑。嗯,你把握尺度,就当是……礼尚往来。”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便挂了电话。
人情收下,但要用商业合作的方式,以更平等、甚至可能带来更大回报的形式“还”回去。
这才是他的风格。
夏南希隐约听到了“汤臣”、“徐枫”、“合作”几个词,心中了然。
这就是许昊的世界,巨额馈赠背后,是更复杂的利益权衡与资源置换。
她收敛心神,点了几个清淡雅致的本帮菜,又将菜单递回给许昊:
“许董,我点好了,您看看。”
许昊扫了一眼,又加了道温补的鸡汤和一份醉蟹,便示意侍者可以准备。
等待上菜的间隙,包厢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重玻璃过滤后的细微城市声响。
夏南希端起桌上的热茶,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稍稍抚平了之前的翻腾心绪。
但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极度紧绷后又骤然松弛带来的疲惫和后劲,开始慢慢涌上。
酒,是许昊点的,一款口感柔和但后劲不小的年份黄酒,温得恰到好处。
起初,夏南希还保持着克制,只是浅酌。
但随着菜肴上桌,许昊不再谈论任何正事,气氛逐渐放松,她也仿佛卸下了心上那块压了三年的、名为“绝望”和“孤立无援”的巨石。
这块石头移开,底下涌出的,是积压太久的酸楚、释然,还有一丝轻飘飘的、不真实的喜悦。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不是关于复仇或商业,而是些琐碎的、甚至有些孩子气的感慨。
“这个醉蟹好鲜……比我妈妈以前做的还好吃一点。”
“窗外的梧桐树影子,晃来晃去的,像小时候外婆家院子里那种……”
许昊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或给她夹一筷子菜。
他没有阻止她喝酒,只是在她杯子快空时,会示意侍者适量添上。
不知不觉,夏南希喝得双颊绯红,眼眸氤氲着水光,看人时都有些迷离了。
一天之内情绪的极致过山车,加上酒精的催化,让她有种踩在云端、晕晕乎乎的失重感。
胆子也大了些,她忽然放下筷子,双手托着下巴,隔着餐桌望着许昊,痴痴地笑:
“许董……你说,今天是不是像做梦一样?早上我还……还在那个小公寓里,担心被找到……晚上,就坐在这种地方,吃着这么好吃的菜,还有……那么贵的房子……”
她晃了晃脑袋,眼神有些对不上焦,
“荣志明……他刚才吓得脸都白了……真好笑……”
她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难以置信的感慨,和一丝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
许昊看着她醉意朦胧、褪去了所有精明伪装、只剩下娇憨与脆弱的样子,眼神深了深。
他放下酒杯,拿起温热的湿毛巾,擦了擦手。
“不是梦。”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以后,你会习惯的。”
“习惯什么?”
夏南希歪着头问,像个好奇的孩子。
“习惯站在高处,习惯拥有力量,习惯……很多东西。”
许昊没有详细解释,只是拿起小碗,盛了半碗一直温着的鸡汤,推到她面前,
“把这个喝了,醒醒酒。”
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照顾。
夏南希乖乖地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鸡汤下肚,暖意蔓延,酒意似乎被压下去些许,但那种晕乎乎的、卸下所有防备的松弛感更浓了。
她喝完汤,放下碗,忽然觉得眼眶又有些发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不是悲伤的哭,而是一种情绪满溢到无处安放的宣泄。
“许昊……”
她第一次没有叫“许董”,声音软糯,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依赖,
“谢谢你……真的……”
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滑过绯红的脸颊。
许昊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没有安慰,只是拿起她面前干净的餐巾,动作不算特别温柔,但足够仔细地,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哭什么。”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路还长着呢。这点东西,就值得掉眼泪?”
夏南希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在迷蒙的泪光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份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强大气息却无比清晰。
她用力摇头,想说什么,却只是更凶地抽噎了一下。
许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餐巾放在一旁,然后做了一个让夏南希瞬间僵住的举动。
他微微俯身,伸出双臂,将她从椅子上轻轻拉了起来,然后,以一个半搀扶半拥抱的姿态,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好了,不哭了。”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带着温热的呼吸和一丝难得的、近乎无奈的纵容,
“累了就休息。明天,还有正事要做。”
夏南希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贴在他质地精良的西装上,能感受到衣料下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
他身上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将她完全包裹。
这个拥抱并不紧密,甚至带着些许距离感,但对她而言,却如同风暴中终于触到的坚实岸堤。
所有伪装的坚强、计算的理智、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她没有再出声,只是靠在他怀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浸湿他胸前的衣料,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
许昊就这么站着,任由她靠着,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猫。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深处是一片莫测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夏南希的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酒精和极度的情绪消耗带来了沉重的困意,她的身体越来越软,几乎完全倚靠在许昊身上。
许昊察觉到她的变化,微微拉开距离,低头看她。
她已经半闭着眼睛,长睫湿漉,脸上泪痕未干,红唇微张,呼吸变得绵长,竟是快要睡着了。
他顿了顿,伸手从一旁拿起她的包。
然后,他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夏南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脑袋歪在他肩窝,彻底睡了过去。
许昊抱着她,走出包厢,对候在外面的侍者和自己司机微微颔示意。
一路无话,直到将她安顿在车后座,让她靠着自己继续睡。
车子驶向檀宫8号。
许昊低头,看着怀中女人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心和泛红的眼角,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她柔软的发丝。
今天,只是开始。
眼泪、醉意、依赖……这些软化,或许是他有意无意纵容的结果。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逐渐卸下心防、将身心都逐渐依附于他的夏南希吗?
只是,当这份依赖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他心底那潭始终平静无波的深水,似乎也泛起了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他收回手,闭上眼睛。
路还长。
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对她,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