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几声鸡鸣撕破了北京城最后的静谧。
然而,比鸡鸣更早一步搅动全城的,是那些贴在各处街口、城门告示栏上的“清吏榜”。
红纸黑字,如同溅在宣纸上的血,刺眼得紧。
榜上清清楚楚列着七名自首官员的姓名、官职,旁边一列是他们贪墨的款项数额,精确到元角分,最后一列则是退赃的去向,写得明明白白:某某银号的股份,某某胡同的宅子,某某商会的古董。
小六子带着一队精神抖擞的勤务兵,人手一面铜锣,“咣咣咣”敲得震天响,那嗓门比锣声还亮:“各位老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新鲜出炉的大瓜,保熟保甜!都来看看,咱们张大帅的‘赛博判官’一出手,这些平时骑在咱们头顶拉屎的老爷们,是怎么连夜把吃到肚子里的民脂民膏给吐出来的!”
他这话糙理不糙,一下子就点燃了早起赶集的百姓们的好奇心。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来,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一时间,惊叹声、议论声、叫好声混成一片。
“嚯!内务部的赵行走,贪了三万大洋?我的个亲娘嘞,这得买多少棒子面啊!”
一个干瘦的老农挤到最前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榜上“赵行走”的名字,气得胡子直抖,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我呸!就是这个姓赵的王八羔子!去年秋收,硬说我家粮食成色不足,强征了十担好粮,折算银钱还不够塞牙缝的!现在吐出来了?早干嘛去了!”
旁边几个孩童更是有样学样,拍着手编起了顺口溜,声音清脆响亮:“大帅一声吼,赃官抖三抖!梦里见黑衣,天亮就叩首!钱财吐出来,脑袋保不保?”
童言无忌,却道出了最核心的恐惧。
这顺口溜像长了翅膀,半个时辰不到就传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东交民巷一家名为“通源”的当铺里,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正在埋头算账。
他手指干瘦,拨弄算盘珠子的声音却清脆利落,正是乔装改扮的林婉如。
她已经在这里潜伏了两天,目标是榜上那个名叫周福源的国会议员。
根据情报,此人酷爱翡翠,最大一笔赃款就变成了一对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当在了这里。
林婉如不急着找镯子,而是借着核对“死当”旧账的由头,翻阅着一本本积满灰尘的账册。
当铺的掌柜看她做事勤勉,毫无破绽,也便由着她去了。
终于,在一本光绪三十四年的旧账册夹层里,她摸到了一片异样的凸起。
心头一跳,她不动声色地将账册抽走,躲进后院茅厕。
撕开夹层,里面竟藏着三本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账!
这哪里是当铺的账,分明是议长李根源一派的黑金流水!
每一笔款项的来源和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包括他们在天津、青岛购置的七十二处房产,以及在各大钱庄、洋行里占的暗股。
林婉如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哪里是新闻稿,这简直是一颗能把整个国会炸上天的重磅炸弹!
当夜,报社的油灯亮到天明。
林婉如奋笔疾书,将账册内容整理成文,配上绘制的房产分布图和股权结构图,证据链完整得无可挑剔。
标题她早就想好了,就叫《国会议员的七十二处豪宅——谁在用民国之血,喂养东瀛之狼?》。
旁边帮忙排版的小助手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和数字,手抖得像筛糠:“林……林姐,这玩意儿要是真登出去,督军行辕那边顶得住吗?咱们报社的门,怕不是要被人家给拆了!”
林婉如吹了吹笔尖未干的墨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拆了?那就让全北京城的老百姓看看,是谁在心虚,是谁在害怕。如果揭露这种国贼都不算新闻,那这个民国,就真没救了。”
督军行辕,气氛肃杀。
老判官躬身呈上一份厚厚的清单:“大帅,截至今日凌晨,六部衙门自查及‘黑鸦’密查共核实贪腐案四十三起,涉案银元总计一百七十余万。目前已追回赃款赃物折合一百零二万,约占六成。”
张作霖“嗯”了一声,接过清单,一目十行地扫着。
他看得极快,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目光落在某一页,手指猛地停住,随即发出一声冷笑:“好啊,真是老子的好议长。李根源,一人就‘孝敬’了日本商会八万大洋?名头还挺好听,叫什么‘中日文化交流基金’?我呸!他这是拿中国人的买命钱,去给他日本爹买棺材板!”
“砰!”他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子“咣当”一声跳了起来。
“传我的令!”张作霖霍然起身,眼中凶光毕露,“所有追回的赃款,一分不留,优先补发东三省边防军三个月的军饷!给我派专人押运,必须亲手发到每一个大头兵的手里!告诉那帮兔崽子们,这钱,是老子从京城里那些肥得流油的老爷们裤裆里,硬给他们抠出来的!让他们拿着这钱,给老子把腰杆挺直了,把枪给老子握稳了!”
国会复会之日,议事厅内气氛诡异。
议长李根源面色憔悴地走上台,强撑着主持议程。
当他拿起那份搁置已久的《施政法案》,准备签字通过时,握着钢笔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滴墨水落在文件上,晕开一大片,他努力想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出的痕迹却歪歪扭扭,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
台下,议员们交头接耳,窃笑声此起彼伏。
“看见没?李议长这是帕金森提前发作了?”
“你懂什么,我听说他昨晚梦到自家祖传的报时钟无故碎裂,当场就吓得尿了床,现在腿还是软的。”
“肃静!”李根源听到了风言风语,猛地抬头,厉声喝道。
可他这一用劲,手上力道失控,“啪”的一声脆响,钢笔竟被他生生捏断了。
全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李根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将断笔狠狠摔在桌上,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回到府邸,李根源如同疯了一般,将书房里心爱的瓷器砸了个粉碎。
发泄过后,他颓然地跌坐在太师椅上,无意间瞥见镜中的自己:面色灰败,眼窝深陷,两鬓竟添了星星白发,活像个索命的恶鬼。
当夜,噩梦再次降临。
那个黑衣人又一次悄无声息地立在他的床前,只是这次,他手里提着一个麻袋,袋口不断有暗红色的液体渗出,滴落在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黑衣人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你儿子……是下一个。”
李根源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而现实的恐怖,远比梦境来得更快。
不到半个时辰,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卧室,声音都变了调:“老爷!不好了!刚才……刚才小少爷从戏园子回来,马车在胡同口被三个黑衣人拦住了!”
李根源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没动手,也没抢东西,”管家哭丧着脸,“其中一个……就贴在小少爷耳边说了句话,说‘令尊大人要是再拖着不办,那明日上学的路,恐怕就不止是堵门这么简单了’。说完人就不见了,小少爷当场吓得……吓得跌坐在泥水里,现在还话都说不囫囵!”
李根源猛地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阵天旋地转,又重重地摔回椅子上。
他死死地盯着墙上挂着的那副装裱精美的《临时约法》,嘴里喃喃自语:“他们不用刀,不用枪……可这手段,比刀枪还狠……”
紫禁城深处,一间地图环绕的密室里,烛火通明。
郭松龄将一份刚刚写就的简报,轻轻放在一张写有“王金镜”三个大字的名册之上。
简报的标题是——“黑鸦”心理攻坚第二阶段成果。
上面的墨迹还未完全干透。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墙上巨大的北京城防图,手指在天安门前那片开阔的空地上轻轻点了点,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片刻后,他对着角落里侍立的阴影,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平静地说道:“鱼饵已经吞下,挣扎得也差不多了。通知下去,准备搭台吧。这一次,要让全城的百姓,都当一回看客,也当一回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