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一样。犬养平斋自己也感到些许微醺,尽管他已十分克制,但华夏烧酒那绵长迟来的后劲,仍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让他引以为傲的清醒逐渐变得粘稠。职责驱使着他,必须亲自将帝国派来的技术工人安然护送回厂区。
待安顿好工人,犬养平斋习惯性地走向档案室进行例常检视。室内寂静,唯有他的脚步轻响。目光扫过房间,那扇微微敞开的气窗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他走向窗边,视线落在地毯边缘,正欲俯身——
“犬养君,时辰尚早,不知是否有兴趣再饮杯茶?宋某正有些事,想与君聊聊。”
宋少轩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笑意,步伐已近身侧。犬养平斋动作一顿,随即无比自然地直起身,脸上浮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噢,荣幸之至。在下也正想与宋先生叙谈。”
宋少轩笑呵呵地引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一盏清茶很快沏上,是上好的凤凰单丛,橙黄明亮的茶汤在杯中漾开,独特的山韵蜜香悄然弥漫。
“酒后当饮茶,既能解乏,也宜清谈。”宋少轩执壶斟茶,语气随意,“犬养君的中文如此流利,是何时习得的?”
犬养平斋双手接过茶盏,微微欠身:“家师昔年在贵国羊城经商,旅居多年。归国后教授我们中文。贵我两国一衣带水,往来频密,学习中文自是应当。只是贵地的风土人情,在下所知尚浅,日后还需向宋先生多多请教。”
“有心了。”宋少轩颔首,指尖轻抚杯沿,“我华夏工业基础薄弱,昔年洋务运动亦是各地为政,以致器械品类繁杂,规格口径不一。此次引进新设备,便是想趁北洋局面暂稳,将制式统一下来,也好迈步向前。”
“宋先生,”犬养平斋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语气似不经意地深了一分,“我想,东瀛的装备足以满足华夏所需。我们亦怀有十足诚意,愿与华夏携手同行。以华夏丰饶之物力,佐以我国精进之技术,超越西洋,指日可待。”
话至此处,他目光悄然凝注于宋少轩脸上,似想从那张平静的笑颜中,捕捉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真是再好不过。”宋少轩笑容未改,举杯示意,“为这目标,你我确该多亲近些才是。”
茶香氤氲中,他腹内早已骂声翻腾,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春风和煦、无可挑剔的模样。
在后来很长一段岁月里,宋少轩都不可能甩开犬养平斋如影随形的身影。此刻的虚与委蛇是必要的。
尽管心中厌烦如蔓草暗生,他却绝不能流露分毫。他只能尽力维持着那层商人式的、近乎市侩的圆滑假面,将所有真实的情绪严严实实地压进眼底深处。
五年时光倏忽而过,北洋政局几番翻云覆雨,京城也悄然迎来了第一轮深刻变迁。两次短命复辟的闹剧,如同两记沉重的耳光,将“帝制”二字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尘埃。
自那位辫帅狼狈退场后,再无人敢公然重蹈覆辙。随之而来的,是旗人地位的急转直下,昔日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那层特殊光环,迅速黯淡、剥落。这座古城的气息,正从旗缨马蹄的旧梦中,一寸寸转向另一种纷繁斑驳的格局。
宋少轩要在这暗流涌动的时局中生存,就必须顺势而变。旗人势力式微,京城逐渐成了学者、新式官员与各方洋人角力的舞台。
各国势力在此犬牙交错,其中最为活跃、也最富野心的,当属东瀛。眼前这位犬养平斋,其日后可能攀升的地位与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宋少轩心中了然。此刻与他维持一份表面的“亲近”,对往后而言,或许便是一步不得不布的暗棋。
此番政局变动后,赵大人卸去实职,返归京城,专职领衔清史修撰。段帅依约每月拨付三万大洋,并划出几处清静宅院,供这批皓首穷经的老学究埋首故纸。这既是早先谈妥的条件,亦是对一批“刺头”学者的顺势安抚。
然而赵大人此番归来,却非全然退隐。他怀中揣着奉天雨帅的密嘱。此刻京师大狱深处,还押着他两位“老兄弟”。人,自然要救;但更重要的是,雨帅在奉天的兵权与布局,容不得半分动摇。
那二人皆因对现有权位不满,竟自作主张,欲借支持辫帅复辟攫取更大利益,结果落得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身陷囹圄。
雨帅对此亦是顺水推舟。这两人早已成为他在奉天推行诸多计划的绊脚石,不得不除。
须知东三省并非唾手可得的膏腴之地。此处原本荒僻,全因清末开辟新天地,解决灾民问题才开发。老毛子强势修筑铁路、开拓商埠,方才渐显生机。尔滨便是铁路交汇而崛起的巨埠。
如今三省金融紊乱,货币繁杂,呈现“北富东阔”的畸形态势:毛熊与东瀛实际控制的区域相对富庶,经济自成一体;而奉天省府却常年入不敷出,财政捉襟见肘。
遍地悍匪使得税赋难征,政权真空与频发战火更让商业凋敝。奉天每年不得不靠抵押矿产、税收、铁路利权、举借外债勉强维持。雨帅锐意变革此等困局,这也正是东瀛暗中怂恿黑龙会对其行刺的根源。
为求破局,雨帅毅然起用王先生,委以其整顿奉天经济财政之重任。此人是真正的“财神”,远非北洋延聘的那些空谈之士可比。
他上任后雷厉风行,举措大刀阔斧,自然触动了盘根错节的旧利益。狱中那两位“老兄弟”,便是最顽固的反对者。此番借京师之事顺势剪除,正是为王先生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赵大人自始至终未曾露面,只在暗中充作调停的推手。真正被推到台前的,是新任奉天机械局督办主任杨参谋长。他对外只说是奉旨入京考察学习,可明眼人都瞧得明白,这一趟的真正差事,便是替赵大人了却这桩棘手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