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暗渊市的街道两旁，新栽的耐寒树种抽出了嫩绿的芽苞。阳光温暖，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远处焊接金属的微焦味道。重建的节奏有条不紊，城市如同一个从重伤中缓慢苏醒的巨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新生的痛楚与希望。
但今天，城市的主旋律不是施工的喧嚣，而是一种沉静的不舍。消息早已传开：完成了第一阶段驻防和协助重建任务的联邦主力舰队，即将换防，返回太阳系母港。赤狐小队，自然也在其中。
港口区附近已被自发前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没有组织，没有标语，人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或扶着亲人，或牵着孩子，目光投向那些停泊在港区、庞大而沉默的钢铁舰影。阳光在舰体银灰色的装甲上流淌，联邦的星徽清晰夺目。
白羽、白砚翎、猎犬、墨影，以及其他即将撤离的军官和士兵代表，列队站在港口广场的一个简易平台上。他们依旧穿着墨蓝色的军装常服，身姿挺拔，与背后巍峨的舰船融为一体。在他们对面，是暗渊市临时人民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各界代表，以及无数闻讯赶来的市民。
雷站在委员会代表的最前方。他换上了一身整洁的深色便装，空荡荡的右侧袖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与之前在工坊看到的原型略有不同、更具实用线条的哑光黑色机械臂。手臂的关节处有着细微的伺服电机运转声，手掌的五指可以完成抓握、伸展等基础动作，甚至能根据他的神经信号，做出微微颤抖或用力握紧的反馈。此刻，这支机械臂正不甚灵活地、却坚定地垂在身侧。
他的脸上，那道灼伤疤痕似乎也淡了一些，眼神明亮而复杂，望着台上的白羽等人，又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正在重生的城市。
没有长篇的告别演说。港口的风有些大，吹动人们的衣角和发梢。
白羽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雷和他的机械臂，扫过远处脚手架上暂时停下工作、向这边眺望的工人，扫过被父母抱在怀里、好奇张望的孩童。
“暗渊市的市民们，”他的声音通过简单的扩音设备，清晰平稳地传开，“联邦舰队完成了此阶段的驻防任务。今天，我们将按计划换防，返回太阳系。”
很简单的陈述。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压抑的叹息和细语。
“过去的几个月，”白羽继续，声音不高，却仿佛能压过风声，“这座城市，这片星空，见证了最深的黑暗，也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黑暗来自背叛与战争，光芒，来自你们——每一个不曾放弃的普通人。”
他的目光与雷相遇。
“我们见证了废墟中站起的勇气，听到了沉默里爆发的呼喊，也触摸到了，伤痛之后，重新连接的希望。”他的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掠过雷的机械臂，“军队带来了秩序与安全，但赋予这座城市新生命的，是你们的双手，是你们的汗水，是你们对‘明天’永不熄灭的渴望。”
“现在，基本的秩序已经恢复，重建的基石已经铺就。联邦舰队的存在，将转入常规的轨道防卫与远程支援。这座城市，这颗星球，未来的蓝图，将由你们自己，用这双手，”他再次看向雷，也看向台下无数双或粗糙、或稚嫩、或刚刚获得新生的手，“去绘制，去实现。”
他微微停顿。
“分别，是为了更好的守护。太阳系与天仓五之间的航线已经重新打通，星桥稳固。联邦的法律与保护，将一如既往，覆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公民。而我们，”他侧身，示意身后的舰船和士兵，“无论身在何方，枪口所指，永远是威胁和平的敌人；后背所向，永远是值得守护的人民。”
他的话，朴实，直接，没有承诺永远的驻扎，却明确了永恒的职责。
说完，他立正，抬起右手，向台下所有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身后的白砚翎、猎犬、墨影以及所有士兵，齐刷刷抬手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铿锵。
台下，短暂的寂静后，雷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他有些笨拙地、用自己尚不十分灵便的机械左手（他惯用右手，但失去的是右臂，安装的机械臂在左侧以适应日常），模仿着，抬到额边，回了一个并不标准、却异常郑重的军礼。他的眼神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属于战士的锐利。
随着他的动作，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许多前反抗军战士，乃至越来越多的普通市民，无论老少，都纷纷抬起手，或学着敬礼，或只是用力地挥手。没有统一的姿势，却有着同样真挚的情感。
猎犬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片努力抬起的、各式各样的手臂，鼻子有点发酸，他赶紧眨眨眼，咧开嘴，扯出一个大大的、却有点变形的笑容，用力地挥动着自己的手臂。
墨影则推了推眼镜，低声对旁边的记录仪说：“群体性非军事人员模仿军事礼仪行为，表征情感认同与共同体意识形成。数据峰值较阅兵时更平缓但更持久。”
白砚翎站在白羽侧后方，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人群，尾巴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摆动了一下。
礼毕。白羽放下手。
接下来，是简短而感人的赠别。委员会代表送上了市民们共同制作的纪念品——一本厚厚的、贴满了照片和写满留言的纪念册，记录着从最黑暗时刻到重建初期的点点滴滴；还有一盆在废墟中奇迹存活、后被精心照料、此刻开出了细小洁白花朵的本地植物，象征着坚韧的生命力。
白羽代表舰队郑重接过。
没有更多拖延。撤离的指令已经下达。
士兵们开始有序登舰。巨大的登陆舰舱门缓缓打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白羽等人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和人群，转身，走向属于他们的舰船。步伐稳定，没有回头。
雷看着他们的背影，机械臂的手指微微收紧，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忽然向前走了几步，用他最大的声音喊道：“一路平安！别忘了暗渊市！有空……回来看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港口的风中传开。
已经走到舷梯旁的白羽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向后轻轻挥了挥。
猎犬则回过头，扯着嗓子喊：“老雷！保重胳膊！下次来，请你喝真正的酒！不是那些合成饮料！”
墨影回头，推了推眼镜，认真道：“机械臂使用数据我已备份，后续优化建议会定期发送至你的个人终端。请注意查收。”
白砚翎最后回头，目光扫过雷，扫过人群，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跟着白羽踏上了舷梯。
舱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隔绝。
舰船引擎启动，低沉有力的轰鸣震动空气，盖过了所有的告别声。庞大的舰体开始缓缓脱离港口，调整方向。
码头上，人群依旧没有散去。他们仰着头，看着那些曾经带来毁灭、也带来拯救与守护的钢铁巨舰，一艘接一艘地启动，加速，向着湛蓝的天空驶去，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幕上几颗闪耀的银点，消失在茫茫星海的方向。
阳光依旧温暖，照耀着港口，照耀着沉默的人群，照耀着雷那支反射着微光的黑色机械臂。
“他们走了。”旁边一位老妇人喃喃道，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嗯。”雷望着早已空无一物的天空，机械臂轻轻搭在身旁一个半大孩子的肩膀上。孩子仰头看着他。
“但他们说会守护我们，对吗？”孩子问。
雷低头，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又抬眼望向天空，仿佛能穿透大气，看到那无形的“星桥”和承诺。他的机械手指，轻轻握了握孩子的肩头，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对。”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肯定，“他们会的。我们，也要守护好这里。”
舰队离开了。
但某种东西留了下来。
它融入新栽树木的根系，融入重建街道的砖石，融入机械臂运转的细微声响，也融入每一个目送者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安定的期盼。
星桥归航，纽带不断。
人民万岁。
既是誓言，也是这片星空下，正在书写的、生生不息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