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踩着残雪穿过破庙门槛时,檐角冰棱恰好坠落在地,碎成八瓣寒光。他抖了抖玄色披风上的雪沫,目光扫过供桌上结网的蛛网——这已是他在朔北雪原找的第三十七座废庙,而那所谓“忠臣之后”的踪迹,依旧像埋在冻土下的草籽,半点生机也无。
“啧,沈兄这追踪术,怕是被雪冻僵了。”火堆旁忽然响起个戏谑的声音。穿青衫的女子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子溅在她靴边的铜铃上,叮当作响。她是三天前在路上捡的“麻烦”,自称苏轻晚,据说祖上是专给皇家看风水的钦天监,手里那枚青铜罗盘能辨吉凶,更能寻踪觅影。
沈醉没理会她的调侃,从怀中摸出块褪色的玉佩。玉佩上刻着半朵寒梅,边缘处有道极细的裂痕——这是镇国将军林啸死前攥在手里的物件,也是唯一能证明其幼子林澈身份的东西。三个月前,林啸因“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唯有这年方十六的幼子,像人间蒸发般没了踪影。
“罗盘还是没动静?”沈醉将玉佩凑近火堆,暖光透过玉质照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血丝。那是林啸的血,被高人以秘术封在玉中,本应指引血亲方向,可这一路向北,罗盘指针始终像生了锈般晃悠。
苏轻晚将罗盘往火堆边挪了挪,铜盘面凝结的白霜渐渐化开:“不是罗盘没用,是有人在刻意遮断气息。你想啊,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带走林家遗孤,还能让玄门秘术失灵,这手段可不止‘高明’二字。”她忽然指尖点向盘心的指针,“你看,指针虽没定方向,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
沈醉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裂痕:“能压住林啸血脉气息的,要么是至阴至寒的法器,要么……是活人精血凝成的结界。”他忽然想起林啸的卷宗里提过,奸臣魏庸身边有个豢养的“鬼医”,最擅长用活人炼血符,“魏庸那老狐狸,怕是早就料到有人会找这孩子。”
正说着,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沈醉与苏轻晚对视一眼,同时隐入供桌后的阴影。破庙门被猛地踹开,五个穿着玄甲的士兵闯了进来,为首的络腮胡将火把举得老高,照亮了墙壁上“林氏忠魂”四个斑驳的血字。
“头儿,这破庙看着不像有人来过。”一个小兵踢了踢墙角的枯草,“再说了,那林家小崽子就算没死,在这雪原里冻也冻成冰棍了,魏大人至于让咱们追这么久吗?”
络腮胡啐了口唾沫:“你懂个屁!魏大人说了,林啸那老东西藏了本‘兵甲图’,八成在那小崽子手里。找不着人,咱们都得去天牢里啃冻窝头!”他忽然瞥见火堆余烬,脸色一沉,“刚灭的火!人肯定没走远,搜!”
士兵们翻箱倒柜的声响里,沈醉注意到络腮胡腰间挂着块令牌,上面刻着个“魏”字。他指尖扣住三枚银针,正要动手,却被苏轻晚按住手腕。女子朝他摇了摇头,唇语无声:“有诈。”
果然,络腮胡忽然停了动作,阴恻恻地笑起来:“沈公子,别躲了。魏大人早就料到你会多管闲事,特意让在下等你多时了。”他猛地扯掉脸上的络腮胡,露出张苍白的脸,左额上赫然有块梅花形的疤痕——正是鬼医的标记。
沈醉从阴影里走出,软剑已握在手中:“用这种拙劣的伎俩引我现身,魏庸倒是越来越没长进了。”
“引你?”鬼医冷笑,拍了拍手。庙外忽然传来阵诡异的呼啸,积雪下竟钻出数十个裹着血布的傀儡,个个双目空洞,指甲泛着青黑,“沈公子可知‘血奴’?这些都是林家旧部的尸身,被我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如今专嗜活人精血。你说,林啸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谢我让他的兵‘死而后已’?”
苏轻晚忽然将罗盘往地上一摔,铜盘裂开的瞬间,无数金光从裂缝中涌出,在半空凝成八卦阵图:“雕虫小技。”她指尖掐诀,阵图上的火焰纹忽然亮起,血奴们接触到金光的地方竟滋滋冒烟,“这些傀儡靠精血驱动,我这‘镇魂阵’专克阴邪,你觉得能撑多久?”
鬼医脸色骤变:“你是钦天监的人?”
“怎么,怕了?”苏轻晚挑眉,忽然注意到血奴们的脚踝处都系着根红绳,绳头隐隐泛着黑,“不对,这些红绳……是用来定位的!”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沈醉冲出破庙,只见南边的雪原上腾起冲天火光,隐约能听见厮杀声。他猛地回头,却见鬼医已趁乱消失,只留下个血布包在供桌上。
打开布包的瞬间,沈醉瞳孔骤缩——里面是半块寒梅玉佩,与他手中的恰好拼成一朵完整的梅花,而玉佩背面,刻着三个字:“黑风口”。
“是陷阱。”苏轻晚捡起地上的罗盘碎片,“他故意留线索,就是想引我们去黑风口。”
沈醉望着火光升起的方向,那里恰好是黑风口的位置:“可他若想杀我们,不必费这么大功夫。”他忽然想起林啸卷宗里的一句话——“幼子体弱,畏寒,喜藏于暖处”。朔北最暖的地方,除了温泉,便是……“黑风口有处地热温泉,林澈一定在那里!”
两人策马赶往黑风口时,风雪忽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在雪原上,将一切都染成惨白。黑风口的温泉冒着白雾,泉边却空无一人,只有件染血的少年外衣搭在石头上,衣角绣着个“林”字。
“人呢?”苏轻晚翻检着外衣,忽然从袖袋里摸出块烧焦的木牌,“这是……禁军的腰牌?”
沈醉俯身查看地面,雪地上有串凌乱的脚印,像是被人拖拽着留下的。脚印尽头是处断崖,崖边的积雪里嵌着枚铜铃——与苏轻晚靴边的铃铛一模一样。
“不好!”沈醉心头一紧,“他们的目标不是林澈,是你!”
苏轻晚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忽然传来破空声。她侧身避开,却见一支淬了剧毒的弩箭射中了她的左臂。紧接着,崖壁后转出数十个黑衣人,为首的正是鬼医。
“苏小姐,别来无恙。”鬼医把玩着手中的血符,“当年你祖父断我仙途,今日我便拿你这钦天监最后的血脉抵债。至于沈公子,”他看向沈醉,笑得越发诡异,“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沈醉护在苏轻晚身前,软剑上凝结的寒气让空气都泛起白霜:“你以为这些人能拦得住我?”
“自然不能。”鬼医忽然拍了拍手,温泉里的白雾骤然变浓,隐约能看见雾中有个身影被铁链锁在石柱上,“但他可以。”
雾气散开的刹那,沈醉的剑差点脱手——那被铁链锁住的少年,穿着件单薄的囚衣,脖颈上勒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半块寒梅玉佩。
“林澈?”沈醉的声音有些发涩。这就是他寻了三个月的忠臣之子?瘦得像根柴火,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星辰。
少年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鬼医,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朝沈醉喊道:“别信他!他给我下了‘子母蛊’,你们靠近……”
话没说完,鬼医便捏碎了手中的血符。少年顿时疼得蜷缩起来,浑身皮肤下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窜动,发出凄厉的惨叫。
“沈公子,你看。”鬼医笑得残忍,“要么留下苏小姐,要么看着这忠臣之后被蛊虫啃噬而死,选吧。”
沈醉看着少年痛苦的模样,又看了看脸色发白的苏轻晚,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在空旷的黑风口回荡,带着种近乎疯狂的冷意:“选?我沈醉做事,从来不需要选。”
软剑忽然出鞘,寒光直取鬼医咽喉。可就在剑尖即将触到对方的瞬间,沈醉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那感觉,竟与少年被蛊虫啃噬时的痛苦如出一辙。
他踉跄着后退,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个与少年脖颈处一模一样的血痕,正汩汩冒着黑血。
鬼医的笑声越发刺耳:“忘了告诉你,林啸当年为护你周全,在你身上种了‘同命蛊’。你与他这宝贝儿子,可是真正的……一命相连啊。”
苏轻晚忽然惊呼一声,指向少年囚衣的下摆。那里不知何时渗出片猩红,而少年的眼神,正一点点失去光彩,像是燃尽的烛火。
沈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终于明白,为何林啸要将半块玉佩交给他——不是让他找儿子,是让他……替自己护着这最后一点血脉。
可现在,他连自己的命,都与这素未谋面的少年绑在了一起。
就在此时,崖下忽然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火光在风雪中摇曳,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喊:“魏大人有令,带活的!”
鬼医脸色一变:“怎么会这么快?”
沈醉趁机挥剑斩断锁住少年的铁链,将他揽入怀中。少年在他怀里剧烈颤抖,气若游丝:“沈……沈先生……我知道……兵甲图在哪……”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醉忽然注意到少年背后的衣服破了个洞,露出块刺青——不是林家的标记,而是朵盛开的曼陀罗,与魏庸书房屏风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费尽周折寻找的忠臣之子,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