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的话音落在融融的春光里,带着冬去春来的释然,也藏着不易察觉的期盼。沈念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抹嫩黄的迎春,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渐暖的大地上,宣告着新季节的来临。
然而,春天的到来并非全然是和风细雨。积雪融化后,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昼夜温差加大,正是感冒风寒的多发时节。沈念秋整理的那些草药知识,很快派上了用场。
春耕动员大会后,连续几天的抢种让几个知青病倒了,发热咳嗽的症状在宿舍里蔓延。以往这时,大家要么硬扛,要么就去公社卫生院排长队,难免耽误生产。这次,沈念秋征得指导员同意后(经过上次办公室一事后,指导员的态度微妙地转为默许),在秦建国的支持下,腾出了一间闲置的库房,简单布置成了临时的“卫生角”。
她将整理好的药材分门别类,按照秦建国教的方子,熬了一大锅预防风寒的汤药,督促每个下工回来的人喝上一碗。对于已经病倒的,她细心诊断,分发对症的草药。
“念秋姐,这药真管用!我昨天还头疼脑热,喝了两次就觉得松快多了。”小林捧着药碗,感激地说。
炊事班长老李也凑过来,嗓门洪亮:“小沈同志了不起!我那老寒腿,用了你的药膏,这几天舒服多了,掂大勺都有劲儿了!”
赞扬声渐渐多了起来。沈念秋总是谦逊地笑笑,把功劳归给秦建国:“都是秦队长教我的,他是懂行的。”
她依旧常常去找秦建国。不再仅仅是学习,更多的是商量。哪种药材短缺了,需要去后山采挖;哪个病人的情况有些特殊,需要调整方子。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日俱增,往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小小的库房卫生角,成了连接两人的纽带,也在不知不觉中,温暖了整个知青点。
秦建国的话似乎也比以前多了些。尤其是在讲解药材药性时,他眼神中会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那是知识与传承带来的自信与满足。沈念秋常常听得入神,不仅为那些草木灵性,更为他讲述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与真诚。
一次,两人去后山采挖新冒头的蒲公英。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林洒下,秦建国弯腰小心地挖取植株,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沈念秋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忽然轻声问:“秦队长,你把这么多知识都教给我,不怕吗?”
秦建国动作未停,沉默片刻,才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怕。但母亲说过,好的东西,捂在家里,就失了价值,甚至会发霉变质。传出去,才能活下来。”他转向沈念秋,眼神深邃,“你是个合适的人。你不仅学,更会用,心里有大家。”
沈念秋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热,忙低头假装整理篮子里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静静流淌。
春耕大忙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袭击了当地。气温骤降,雨雪交加,好几个身体弱的女知青和年纪稍长的老乡都病倒了,症状比往常更重。
卫生角的药材迅速消耗。沈念秋焦急地翻看笔记,发现急需的几味药材,库房里所剩无几。
“必须去后山采,我知道哪里有。”秦建国查看完病人情况,果断决定。
“可是雨夹雪还没停,山路太危险了!”沈念秋拉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不能等。老王叔烧得厉害,需要退热的药。”秦建国语气坚决,穿上蓑衣斗笠,“我快去快回。”
“我跟你一起去!”沈念秋脱口而出,“多个人,多份力量,也能快些找到。”
秦建国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拗不过,最终点了点头:“跟紧我,注意脚下。”
雨雪中的后山,道路泥泞湿滑,能见度很低。两人一前一后,凭着记忆和经验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秦建国不时回头伸手拉沈念秋一把,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却让沈念秋感到无比安心。
终于找到了需要的草药。两人小心采摘,顾不上浑身湿透和冻得发麻的手指。就在采集得差不多,准备返回时,意外发生了。
秦建国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旁边的陡坡滑去!
“小心!”沈念秋惊叫一声,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巨大的惯性带着她也向下滑去,幸好她另一只手及时抓住了一棵小树。
两人悬在陡坡边缘,险象环生。泥水混合着雪水溅在脸上,冰冷刺骨。沈念秋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秦建国,纤细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
“放开我!不然你也会掉下去!”秦建国急道,试图挣脱。
“不可能!”沈念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抓紧我!”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也许是别的什么力量,秦建国借着沈念秋的拉力,脚蹬坡壁,艰难地一点点爬了上来。当两人终于脱离险境,瘫坐在泥地上大口喘气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魂未定,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你没事吧?”沈念秋的声音还在发抖,上下打量着秦建国,生怕他受伤。
秦建国摇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擦伤的手掌,哑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傻?刚才多危险!”
“我……我不能看着你出事。”沈念秋低下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秦建国耳中。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雪似乎也小了些,只剩下细密的雨丝。秦建国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泥点。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沈念秋猛地一颤,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有关切,有后怕,还有一种灼热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东西。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的山林里,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无声地对视着。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良久,秦建国才仿佛回过神来,迅速收回手,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走吧,得快些回去,大家还等着药。”
“嗯。”沈念秋轻声应道,扶着树干站起来,脸上滚烫,幸好有雨水遮掩。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像春雨浸润后的土地,孕育着无法抑制的生机。
采回的草药及时救治了病人,这场倒春寒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沈念秋冒死救下秦建国,以及两人合力保障大家健康的事,也在知青点悄悄传开。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和不易察觉的了然。
天气彻底转暖,田野泛开新绿。一个傍晚,秦建国叫住正准备回宿舍的沈念秋,递给她一个小布包。
“这是什么?”沈念秋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给你的。”秦建国语气有些不自然,“我看你的笔记本快写满了,笔尖也磨秃了。”
沈念秋愣住了,这礼物太过贵重,尤其是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刚想推辞,秦建国却抢先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
“念秋,”他省略了“同志”二字,让称呼变得亲密而自然,“谢谢你。不只是为这次,也为……所有的一切。我想把我母亲留下的几个秘方,也教给你。它们应该被传下去,用在正道上。”
沈念秋握紧了手中的布包,笔记本的硬壳触感清晰,钢笔微凉。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外表冷硬、内心却蕴藏着无尽知识与柔情的男人,眼中泛起湿润的光。
“好。”她郑重地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她知道,接过的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远处的田埂上,不知名的野花成片开放,生机勃勃,仿佛在预告着一个充满希望的夏天。
春天真的来了,带来了温暖,带来了新生,也带来了悄然滋长、再难抑制的情愫。他们的故事,如同这大地上的作物,在经历风霜雨雪后,正向着阳光,茁壮生长。